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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一年春,我因避祸流寓青州府外舅家。府城西南有山名栖霞,山不甚高,却多生古桃树。时值三月,外舅家仆役阿寿,一个老实巴交却颇有些痴气的后生,整日价魂不守舍,对着西南山头痴笑,问他,只挠头道:“少爷,那山坳里有个神仙似的姐姐,笑得…笑得比铃铛还好听哩!”众人皆笑他发了花痴。

我心下好奇,又兼春日困乏,便择了个晴和日子,命阿寿带路,往那栖霞山桃林去。

山路蜿蜒,渐入深处。转过一道生满青苔的巨岩,眼前豁然开朗。好一片灼灼桃林!千树万树,花开如云蒸霞蔚,粉白烂漫,望不到边际。山风过处,花瓣簌簌如雨,落了满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甜又带点微醺的异香,吸一口,肺腑都似被这香气洗透了。

正沉醉间,忽闻一阵笑声自林深处飘来。那笑声极清、极脆,如同无数细碎的银铃被春风摇响,又似山涧清泉撞在卵石上叮咚,毫无拘束,快活得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笑声所过之处,枝头的桃花仿佛得了号令,开得愈发精神,连飘落的花瓣都打着旋儿,舞得更欢。

“来了!少爷!就是她!”阿寿兴奋地指着前方,脸涨得通红。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株格外虬劲的老桃树下,俏生生立着一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素白罗裙,外罩一件水红色纱比甲,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着一支开得正盛的碧桃,颤巍巍缀在鬓边。她正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对着阳光看,嘴角弯弯,那清泉般的笑声正是从她口中溢出。

她听见脚步声,直起身,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过来,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如同栖霞山顶初融的雪水。花瓣沾在她的发梢、衣襟,她也不拂去,只对着我和阿寿,毫无顾忌地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呀!有客人来啦?”

这一笑,如同万千朵桃花在她脸上骤然绽放,明媚得晃眼。那笑声更是清越,直钻进人心里去,酥酥麻麻。阿寿早已看得呆了,只会嘿嘿傻笑。饶是我自诩见多识广,心湖也不由得被这纯粹的笑靥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小生冒昧,循笑声而来,惊扰姑娘了。”我拱手行礼。

“惊扰什么?”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随手将掌心的花瓣朝我一扬。花瓣纷飞,带着她指尖沾染的清甜香气,“这林子又不是我家的,谁爱来便来!我叫夭夭,桃之夭夭的夭夭!你们呢?”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清脆活泼。

互通了姓名。她得知我暂居山外,更是欢喜,拍手笑道:“那可好!这山里闷得很,除了树就是花,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郎君和阿寿哥得空常来呀!”

阿寿忙不迭点头。夭夭便引着我们往林子更深处走。她步履轻盈,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踩在松软厚实的落花上,竟不留半点痕迹。她似乎对这片桃林了如指掌,哪株树龄最老,哪处山泉最甜,哪块石头形如卧虎,都说得头头是道。她尤其爱笑,看见两只松鼠打架要笑,瞧见阿寿笨拙地躲避低垂的花枝更要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笑声仿佛有种魔力,引得林间鸟雀也跟着啾啾鸣唱,连阳光穿透花枝落下的光斑,都跳跃得格外活泼。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夭夭将我们送至山口,指着远处暮霭中一座孤零零的小小坟茔,坟头竟也生着一株矮小的桃树,开着稀稀落落的几朵花。

“瞧见那坟了么?”夭夭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快得像风吹过水面,“那是我娘的坟。她就喜欢桃花,我便把她葬在这儿,日日有花陪着。”

暮色四合,山风转凉。夭夭站在如烟似雾的桃花影里,素衣飘飘,竟有种不似凡尘的缥缈之感。她忽又展颜一笑,冲我们挥手:“快回吧!明日若得闲,再来寻我玩!我给你们讲山里的故事!”笑声清脆,驱散了方才那一丝阴翳。

此后,我或独自,或与阿寿同行,成了桃林的常客。夭夭性子天真烂漫,毫无心机,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她爱煞了笑,一笑起来便没个停歇。她会拉着我的袖子,指着一朵开得奇特的桃花,笑得眉眼弯弯;会故意讲些乡野间听来的拙劣笑话,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甚至不小心被花枝勾乱了头发,也能对着水洼里的倒影笑上好一阵。她的笑声,是这寂静山林里最动人的乐章,连带着整片桃林都显得生机勃勃。

只是,相处久了,一些细微的异样,如同花叶下的阴影,渐渐浮上心头。

她的指尖,永远是冰凉的,哪怕在春日暖阳下,触之也如寒玉。她似乎格外畏寒,明明天气转暖,山风稍大些,她便下意识地裹紧那件薄薄的纱比甲。有一次,我见她裙角沾了泥点,想替她拂去,指尖刚触及布料,那泥点竟如同水痕渗入沙土般,瞬间消失不见,裙角依旧素白如新。她浑若未觉,依旧笑得开怀。

更怪的是她的住处。她总推说家在山坳更深、外人难至之处,从未邀我们进去。问起家人,她便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声音也低了下去:“都没啦…就剩我和娘了…”随即又扬起笑脸,岔开话题,指着天边一片奇形怪状的云,笑问像不像只偷桃的猴子。

阿寿对此浑然不觉,一颗心早系在夭夭身上。他本就痴憨,如今更是变着法儿讨夭夭欢心。今日编个歪歪扭扭的花环,明日捧来一包山下买的松子糖。夭夭来者不拒,接了花环便戴在头上,对着溪水左照右照,笑得花枝乱颤;剥开糖纸,将松子糖含入口中,眯着眼,一脸满足,颊边现出浅浅的梨涡,夸道:“阿寿哥真好!”

阿寿得了夸奖,骨头都轻了几两,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他越发勤快地往山上跑,有时我忙于外舅交代的琐事,他便独自前去。回来时总红光满面,絮絮叨叨说着夭夭今日如何对他笑,如何夸他摘的野果甜,眼神痴迷得近乎狂热。

我心中隐隐不安,劝过他几次:“阿寿,夭夭姑娘身世孤苦,性子虽好,终究是山中女子,你莫要太过痴心,扰了人家清净。”

阿寿却梗着脖子,难得地顶撞我:“少爷!您不懂!夭夭她…她不一样!她冲我一笑,我浑身骨头都酥了!为她做什么我都乐意!她就是我的活菩萨!”他眼神发直,嘴角带着梦呓般的笑意,“她说…说我心实,阳气足…待她好…”

“阳气足?”我心头一凛,还想再问,阿寿却已哼着小曲儿,脚步虚浮地走开了,背影都透着股不正常的亢奋。他原本壮实的身板,似乎清减了些许,脸上那层被夭夭夸赞过的“红光”,细看之下,竟隐隐透着一丝灰败之气。

这不安如同藤蔓,悄然缠绕。我决意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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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我推说身子不适,让阿寿自去桃林。估摸着他已走远,我便悄悄循着熟路,再次踏入栖霞山。春日山景依旧明媚,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甜香醉人。然而越靠近夭夭常待的那片老桃林,周遭却愈发寂静。鸟鸣声消失了,连风似乎也凝滞不动,只有那浓郁的桃花香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甜腻得有些发闷。

我放轻脚步,借着繁茂花树的遮掩,小心翼翼地向林心那株最老的桃树靠近。远远地,便看见了阿寿的身影。他背对着我,跪坐在厚厚的落花上,正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前方,脸上挂着那种近乎迷醉的傻笑。

而他对面,正是夭夭。

她今日没笑。素白的脸上毫无表情,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清澈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映不出半点天光。她微微垂着眼,看着跪在面前的阿寿,伸出那只冰凉的、纤纤素手,轻轻抚上了阿寿的额头。

阿寿浑身一颤,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像久旱逢甘霖般,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脸上痴迷之色更浓,甚至主动将额头更紧地贴上夭夭冰冷的掌心。

就在这诡异静谧中,异变陡生!

夭夭那只贴在阿寿额头的手,掌心处竟极其诡异地浮现出一个旋涡状的、深红色的印记!那印记如同活物,缓缓旋转着,散发出微弱的、不祥的红光。与此同时,阿寿脸上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他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神迅速变得涣散、呆滞,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而夭夭的脸上,却随着阿寿生气的流失,渐渐浮起一层异样的红晕!那红晕并非健康的血色,而是一种妖异的、如同吸饱了鲜血的桃花般的艳色!她原本空洞的眼眸,也因这红晕的注入,重新焕发出一种…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餍足感的妖冶光彩!

她依旧没有笑,但微微勾起的唇角,却流露出一种比笑声更令人胆寒的满足和贪婪!仿佛阿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滋补的美味!

她在吸食阿寿的生气!

我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这诡谲妖异的一幕,彻底击碎了我心中那个明媚少女的幻象!这哪里是什么天真烂漫的桃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妖物!

“住手!”惊骇与愤怒让我忘记了恐惧,厉声喝道,猛地从藏身的花树后冲了出去!

夭夭闻声,抚在阿寿额头的手闪电般收回。掌心那深红的漩涡印记瞬间隐没。她倏然转头看向我,脸上那层妖异的红晕迅速褪去,重新变得苍白如纸。空洞的眼神在触及我惊怒交加的面孔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撞破的慌乱,有一闪而逝的怨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郎…郎君?”她声音干涩,不复往日的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寿失去了支撑,“噗通”一声软倒在落花丛中,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然昏死过去,浑身生气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我指着昏迷的阿寿,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调。

夭夭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生死不知的阿寿,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像往常那般用笑声掩饰。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仰起脸,对着满树繁花,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异常尖锐的笑!

“呵!”

这笑声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狠狠刺入耳膜!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清越!充满了尖利、怨怼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嘲弄!

笑声落下的瞬间,异象再生!

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阴风猛地旋起!风过之处,如同无形的镰刀扫过!满树灼灼盛放的桃花,竟在刹那间尽数枯萎凋零!娇艳的粉白花瓣瞬间失去所有水分和光泽,变得焦黑、干瘪,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雪!枝头只余下光秃秃、扭曲狰狞的枯枝,直刺灰蒙蒙的天空!

温暖的春日气息荡然无存!浓郁的甜香被一种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腐败草木和淡淡血腥的焦糊味取代!整片桃林,在夭夭这一声尖笑中,瞬间从生机勃勃的仙境化作了鬼气森森的死地!

夭夭站在漫天飘落的焦黑花瓣雨中,素白的衣裙衬着这末日般的景象,显得愈发诡异。她缓缓转过头,脸上再无半分天真,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幽深如古潭,里面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不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做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毫无起伏,“他心甘情愿给的呀。他说…他的阳气足,给我一点,能让我暖和些…”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属于阿寿的生气红晕,“你们这些人…不是最喜欢看人笑么?我笑得那么好看…总得…收点报酬吧?”

她抬起头,幽深的眸子死死盯着我,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点温度:“郎君…你方才…不也看得挺入迷么?你的阳气…闻起来…似乎更醇厚些呢…”

话音未落,她身影一晃,竟如同鬼魅般飘忽而至!那只曾抚在阿寿额头的、冰冷刺骨的手,带着一股阴寒的吸力,直直向我的面门抓来!掌心处,那深红色的旋涡印记再次浮现,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邪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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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那掌心旋涡如同通往九幽的入口,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吸力!我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猛然后退,脚下却被厚厚的焦黑花瓣一绊,踉跄着向后倒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休得伤人!”

一声苍老却蕴含雷霆之威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陡然在死寂的焦林上空炸响!声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金光挟着破空之声,如同天外流星,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夭夭抓向我的那只手腕上!

“嗤啦——!”

金光与夭夭手腕接触的瞬间,竟爆发出烙铁烫雪般的刺耳声响!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夭夭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只见她那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上,赫然多了一道焦黑的、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缕缕青烟正从伤口处袅袅升起!

她踉跄后退数步,抬起受伤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焦痕,眼中充满了惊骇和怨毒,猛地抬头望向金光射来的方向!

我也挣扎着爬起,惊魂未定地望去。只见林边那株虬劲的老桃树后,转出一个身影。竟是山下栖霞村那位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终日沉默寡言的老庙主!他此刻哪里还有半分老态龙钟之相?腰板挺直如松,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手中紧握着一柄通体乌黑、非金非木的短尺,尺身刻满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光的金色符咒!方才那道救命的金光,正是从此尺射出!

“老东西…是你!”夭夭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如同砂纸摩擦,“苟延残喘…还敢坏我好事!”

老庙祝须发戟张,手中黑尺遥指夭夭,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枯枝簌簌:“桃夭!百年封印,尚不知悔改!当年你娘一念之仁,以身为饲,将你这桃树邪煞封于己身棺中,只盼你受地脉阴气与血亲怨念滋养,能化去戾气,重归轮回!谁知你竟破棺而出,借这满山桃花之形,行此夺人生气、戕害生灵的恶事!你对得起你娘魂飞魄散之苦吗?!”

老庙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原来夭夭并非什么山中孤女!她是被封印的桃树邪煞!那坟茔里埋的…竟是她以身封邪的亲娘!

夭夭浑身剧震!老庙祝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撕开了她脸上那层冰冷的伪装!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猛地炸开,迸发出焚天灭地的恨意与疯狂!

“闭嘴!!”她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啸,声音如同万鬼齐哭!周身猛地爆发出滔天的妖气!无数焦黑的花瓣被狂暴的气流卷起,在她周身疯狂旋转,形成一道黑色的龙卷!她素白的衣裙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长发狂舞!那张绝美的脸在妖气蒸腾下扭曲变形,时而清丽如仙,时而狰狞如鬼!她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五指成爪,指尖骤然变得漆黑尖锐,如同淬毒的桃木刺,裹挟着浓烈的腥风与无数旋转的焦黑花瓣,挟着毁天灭地之势,狠狠抓向老庙祝的心口!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嗤嗤”声!

“冥顽不灵!”老庙主须眉倒竖,毫无惧色!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胸膛竟如同风箱般鼓起!口中念念有词,晦涩古老的咒文如同实质的金色符文流淌而出!他双手紧握那柄乌黑符尺,尺身上的金色符咒骤然光芒大盛!如同一条沉睡的金龙骤然苏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镇!”

老庙祝舌绽春雷,将手中光芒万丈的符尺,朝着扑来的夭夭,猛地掷出!

乌黑符尺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璀璨金光,带着煌煌正气与无匹的威能,如同九天落下的裁决之矛,瞬间穿透了夭夭周身那狂暴的黑色花瓣龙卷!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败革被撕裂的巨响!

金光狠狠贯入夭夭的胸膛!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焦糊和腐败桃木气息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她后背心处狂喷而出!那黑气中,隐隐有无数的痛苦人脸在扭曲哀嚎!

夭夭前冲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僵在半空!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被符尺贯穿、正汩汩涌出浓稠黑气的巨大窟窿。妖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周身疯狂旋转的焦黑花瓣失去力量,如同黑色的雪片般簌簌飘落。她脸上那狰狞的鬼相褪去,重新露出那张苍白绝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只是此刻,那双曾经清澈、后来怨毒的眼睛里,所有的疯狂和恨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的无措,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踉跄着,如同喝醉了酒,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地焦黑的花瓣,越过惊魂未定的我,最终落在那座孤零零的、坟头长着矮小桃树的坟茔上。

“娘…”她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音节。那声音里,再没有少女的清脆,只有一种沙哑的、仿佛积压了百年的尘埃和悲伤。

一滴泪,晶莹剔透,如同清晨的露珠,缓缓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泪珠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焦黑的、如同灰烬般的花瓣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随着这滴泪落下,她胸口那被符尺贯穿的伤口处,喷涌的黑气骤然变得稀薄。她的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开始从伤口边缘寸寸碎裂、剥落!先是衣角,然后是手臂、肩膀…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灰烬,无声无息地飘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她最后深深地、无限眷恋又无限哀凉地望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茔,仿佛想透过冰冷的泥土,再看一眼那个以身为牢、封印了她百年的至亲。

然后,她的身形彻底崩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凄厉的哀嚎。只有无数细碎的、如同灰烬般的微光,在焦黑的桃林里,在冰冷的暮色中,无声地飞扬、盘旋,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

唯余那柄乌黑的符尺,“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焦黑花瓣之上,尺身上的金光已然黯淡,只余几道符咒的刻痕,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焦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淡淡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腐朽气息。老庙祝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方才那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威势荡然无存,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到阿寿身边。他依旧昏迷不醒,面如死灰,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将他背起,沉甸甸的,像个灌满了冷水的皮囊。

老庙祝拄着那柄失去光泽的符尺,如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阿寿的气色,枯槁的手搭上阿寿的腕脉,片刻,缓缓摇头,声音嘶哑疲惫:“生气被夺泰半…三魂七魄不稳…能否熬过今晚…看他的造化了…”他指了指阿寿的眉心,那里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粉红色气息萦绕不散,“此乃那桃煞所留的一丝本命妖元…亦是吊住他最后一口气的…孽缘…”

我背着阿寿,跟着步履蹒跚的老庙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片焦黑死寂的桃林。暮色沉沉,将山路染成一片凄凉的暗紫。回头望去,那片曾经灼灼其华的桃林,只剩下无数扭曲干枯的枝桠,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鬼爪,在沉沉暮霭中沉默地矗立着。

回到栖霞村,将阿寿安置在庙祝那间简陋的小屋里。老庙祝翻箱倒柜,找出几味气味刺鼻的草药,捣碎了,混合着香炉灰,敷在阿寿的额头和心口。又燃起三支粗大的安魂香,青烟袅袅,带着奇异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守着他吧…熬得过子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老庙祝疲惫地坐在墙角的小凳上,闭目调息,不再言语。

我守在阿寿床边。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梦魇般的呻吟。眉心那缕粉红色的气息,在昏暗的油灯下若隐若现,如同一点微弱的鬼火。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夜渐深,山村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板壁渗进来。阿寿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缕粉红色的气息也时明时灭,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就在我几乎绝望之时,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昏迷中的阿寿,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他竟毫无征兆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然而,那眼神却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他直勾勾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屋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一个笑容,在他灰败僵硬的脸上逐渐成型。

那笑容…那笑容像极了夭夭!

不是她最初天真烂漫的笑,也不是她最后冰冷怨毒的笑,而是…而是那种带着一丝满足、一丝慵懒、一丝难以言喻的妖异感的笑!如同餍足的猫,如同吸饱了花蜜的蝶!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在这个诡异笑容完全绽开的刹那——

“呵…”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却异常清晰的笑声,从阿寿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笑声轻飘飘的,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子夜里回荡。随着这声轻笑,阿寿眉心那缕微弱的粉红色气息,如同得到了滋养,骤然变得明亮了一瞬!随即,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那气息闪烁了几下,彻底消散于无形。

笑声落尽,阿寿脸上那妖异的笑容也随之凝固、褪去。他眼中的空洞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茫然取代,眼皮沉重地阖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迷。只是这一次,他胸膛的起伏似乎略微平稳了些许,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

我僵立在床边,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那声轻飘飘的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耳中,挥之不去。

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睁开眼,他深深地看着昏迷的阿寿,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最终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悯。

“造孽…造孽啊…”他喃喃低语,枯槁的手无力地垂下,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阿寿最终活了下来。只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痴憨壮实、笑声爽朗的后生了。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直勾勾地发愣,反应迟钝了许多。身体也垮了,畏寒怕风,稍微劳累些便咳喘不止,如同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空壳。

更让人心悸的是,他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发笑。不是开心的笑,而是那种低低的、短促的、没有任何缘由的“呵…呵…”声。笑声空洞,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感。每当这时,他的眼神便会瞬间变得茫然,嘴角挂着一丝与夭夭极其相似的、若有若无的、满足又妖异的弧度,随即又迅速消失,恢复成那副呆滞麻木的模样。

村人只道他被山风邪祟冲撞,损了心魄。唯有我,每次听到那短促空洞的“呵”声,眼前便会浮现出那片焦黑死寂的桃林,那个在灰烬中崩散的素白身影,以及阿寿眉心那缕最终消散的、粉红色的妖异气息。

我很快便离开了栖霞村,也离开了青州。阿寿那空洞诡异的笑声,却如同附骨之蛆,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毫无征兆地钻进我的脑海。

十年后,我因公务路过青州。鬼使神差,绕道重访栖霞山。

山还是那座山,山道却已荒芜。当年那片焦黑的桃林,竟又重新长出了新枝。只是那些新生的桃树,枝干扭曲,叶片稀疏,开出的花朵也稀稀拉拉,颜色是一种病态的、惨淡的粉白,毫无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草药又似腐朽的怪异气味。

寻至村中,栖霞村竟已破败不堪,十室九空。打听之下才知,老庙主早在数年前便已无疾而终。至于阿寿…村人摇头叹息。

“阿寿啊?早没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蹲在墙根晒太阳,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唏嘘,“庙祝爷走后没两年,他人就不行了。整日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死前那晚,怪得很!”

老汉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那晚月亮贼亮,就听见他那破屋里,断断续续地笑!笑了大半夜!那笑声…啧啧,瘆人得很!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又像…像山里闹春的野猫子叫…天亮时就没声了。邻居撞开门一看…人早凉透了…脸上…唉…”老汉摇摇头,似乎不愿再说下去。

“脸上怎么了?”我追问,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老汉左右看看,凑近了,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脸上…带着笑呢!不是平常人死时的样子…那笑…邪性!就跟…就跟当年山坳里那个爱笑的狐仙似的…村里老人说,他是被那东西…把魂儿勾走啦!”

我默然。辞别老汉,独自走上荒芜的山道。春风依旧,吹过那片病恹恹的桃林,几片惨白的花瓣无力地飘落。林深处,那座小小的坟茔早已被荒草掩埋,唯余一点微微隆起的土堆,上面那株矮小的桃树竟还活着,只是更加佝偻,开着几朵同样惨淡的小花。

我站在坟前,山风呜咽着穿过扭曲的桃枝,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又似低笑的“沙沙”声。恍惚间,似乎又听见那清泉般的笑声在林间飘荡,看见那素衣少女拈花而立的明媚身影。然而转瞬,便是焦黑的落花,妖异的红眸,阿寿那空洞诡异的“呵…呵…”声,以及老汉描述的、那张凝固在死人脸上的邪性笑容…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我对着那荒草丛生的孤坟,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再不敢回头。山风卷起几片残花,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那座小小的坟头,如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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