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杞县有个穷书生,姓宋名济,字渡川。这人骨相清奇,偏生运道不济,寒窗二十载,考得两鬓微霜,连个秀才功名都似水中捞月。眼看科场无望,索性绝了功名念想,只在城外荒僻处赁了间破屋栖身,靠着替人抄经、代写书信,换几个铜钱糊口。日子清苦,倒也落得耳根清净。
这破屋原是一处败落祠堂的偏厢,墙壁剥蚀,窗棂朽坏。屋后紧挨着一片乱葬岗,荒草萋萋,狐兔出没。白日里已是人迹罕至,一入夜,更是阴风惨惨,磷火点点。邻里都说此地凶煞,劝宋济搬走,他却苦笑着摇头:“人穷至此,鬼亦当怜,况乎惧乎?”
这夜三更,宋济正就着豆大的油灯修补一件破旧长衫。窗外忽地狂风大作,吹得破窗纸呜咽怪响,灯苗猛地缩成一点幽蓝,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昧。一股刺骨的阴寒之气,如同冰冷的蛇,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漫延进来,瞬间浸透骨髓。宋济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昏惨惨的油灯光晕边缘,竟无声无息多出一个人影!那人影身形飘忽,仿佛一团凝聚不散的浓墨,又似水底摇曳的荇藻,全无半分人间的实在感。一张脸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只觉青气弥漫,唯有一双眼睛,两点幽幽的绿芒,如同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直勾勾地钉在宋济身上。
宋济虽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头皮也猛地炸开!他强压住喉咙里的惊呼,牙齿咯咯作响,攥紧了手中缝衣的钢针——那点冰冷的坚硬,成了他唯一可依凭的实物。
“宋……济……” 那影子发出声音,嘶哑干涩,像枯叶在石头上摩擦,“你……阳寿……尽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腐土的气息,直喷到宋济脸上。
宋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僵冷。他猛地站起身,破旧的木凳被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你……你是何人?为何……为何咒我?”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鬼影发出一阵夜枭般的低笑,笑声里满是冰冷的恶意:“咒你?嘿嘿……生死簿上……朱笔已勾!我乃……勾魂使者!特来引你……上路!” 说着,一只枯瘦如柴、指甲乌黑尖利的手爪,裹挟着刺鼻的腥风,猛地向宋济心口抓来!
宋济魂飞魄散,避无可避,绝望地闭上双眼。千钧一发之际,耳畔陡然响起一声霹雳般的暴喝,声震屋瓦,连窗棂上的积尘都簌簌落下:
“何方孽障!敢在阳世行凶勾魂?!”
这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煌煌正气与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瞬间将那刺骨的阴寒驱散了大半!宋济惊愕睁眼,只见破屋那扇朽烂的木门不知何时已豁然洞开!一道高大魁伟的身影堵在门口,将门外惨淡的月光全然遮蔽!
来人豹头环眼,朱砂似的虬髯戟张,根根如铁线!头戴一顶乌纱帽,身着大红色盘领官袍,腰间玉带紧束。更骇人的是,他面如重枣,狰狞中透着一股子刚正不阿的煞气!左手紧握一柄寒光四射、造型古朴的宝剑,剑身隐有风雷之声;右手则擎着一面黄澄澄的铜镜,镜面光华流转,宝气氤氲,正不偏不倚照定那欲行凶的鬼影!
那自称“勾魂使者”的鬼影被镜光一照,如同滚油泼雪,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周身黑气剧烈翻腾、溃散,青面獠牙的本相在镜光下暴露无遗——哪里是什么使者,分明是个道行不浅、满身怨戾之气的恶鬼!它被这镜光灼得痛苦不堪,拼命扭动挣扎,想化作黑烟遁走。
“哼!在本座‘照妖镜’前,还想遁形?” 那红袍虬髯的巨汉声若洪钟,一步踏入屋内。他身形之高大,几乎要顶到这破屋的梁柱。手中那柄宝剑轻轻一挥,一道清冽如秋水般的剑光泼洒而出,并非斩向恶鬼,却在恶鬼四周虚空划了一个无形的圈。说来也怪,那恶鬼左冲右突,明明面前空无一物,却如同撞在铜墙铁壁之上,“砰砰”作响,黑气四溅,再也无法越雷池一步!那剑光所划之圈,竟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牢笼!
“钟……钟馗!” 恶鬼被困在剑圈之中,周身黑气被镜光不断炼化,发出绝望的嘶鸣,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你……你为何在此?!”
宋济闻言,如遭雷击!钟馗!眼前这位,竟是传说中专司伏鬼、名震阴阳两界的进士钟馗!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语无伦次:“钟……钟进士!钟老爷!学生宋济……叩……叩谢救命大恩!” 咚咚咚磕下头去。
钟馗环眼如电,扫过宋济,微微颔首,声如金铁交鸣:“书生请起。此非你寿终之时,乃有邪祟作祟,篡改生死簿文,欲害你性命!” 他目光如炬,猛地射向圈中那萎顿不堪的恶鬼,“孽障!说!受何人指使?篡改生死,陷害无辜,该当何罪?!”
那恶鬼在“照妖镜”神光与无形剑圈的双重压迫下,已是气息奄奄,黑气淡薄得几乎透明。它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再不复初时的凶戾,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怨毒与恐惧:“是……是城西乱葬岗……‘五通’邪神……他……他恨宋济……宋济前日……无意间……用破砚台……砸碎了他……享用血食的……骷髅法器……坏他修行……故命小的……假扮勾魂……取其性命……嫁祸于……无常……”
“五通邪神?” 钟馗虬髯怒张,环眼中迸出骇人的怒火,“又是这伙淫祀邪物,祸乱人间!” 他左手那柄斩鬼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怒意,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剑尖寒芒吞吐不定。
“钟老爷饶命!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恶鬼哀嚎求饶。
“饶命?” 钟馗冷笑一声,声震屋瓦,“尔等邪祟,为虎作伥,戕害生人,罪不容诛!今日撞在本座手里,便是尔等劫数!” 话音未落,他左手斩鬼剑倏然扬起!不见剑招如何繁复,只觉一道煌煌如烈日般的金色剑罡骤然爆发,瞬间充斥了整个破屋!那光芒至正至阳,带着涤荡乾坤、诛灭邪魔的无上威能!
剑罡过处,如同滚汤泼雪。那困在圈中的恶鬼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一声,便在炽烈的金芒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嗤嗤作响,黑气瞬间蒸发殆尽,只余下一缕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焦臭青烟,袅袅飘散于无形!连它立足的那片地面,都被剑罡余威灼出一个浅浅的焦黑印记!
破屋之内,方才还鬼气森森、阴寒刺骨,此刻却是一片暖意,连那如豆的油灯也似乎明亮了几分。宋济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望着地上那缕将散未散的青烟,犹自惊魂未定,恍如隔世。
钟馗收剑入鞘,那“照妖镜”的光芒也随之隐去。他环顾这破败的屋子,目光落在宋济那张苍白惊惶的脸上,那狰狞的面容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洪钟般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书生受惊了。邪祟已除,然根由未断。那‘五通’邪神盘踞城西乱葬岗,聚敛阴煞,为祸一方久矣。本座既已知晓,断不能容其继续作恶!”
他略一沉吟,复又看向宋济:“你无意间坏他法器,亦是因缘际会,结下此厄。此地阴气过重,不宜久居。待本座扫清妖氛,你可另寻他处安身。” 说罢,钟馗转身,大红官袍在昏暗中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便要向门外那沉沉的夜色中走去。
“钟老爷留步!” 宋济挣扎着爬起,扑到钟馗脚边,再次叩首,泪流满面,“学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恳请钟老爷告知,学生……学生当如何供奉,以谢再生大恩?”
钟馗脚步一顿,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并未回头,只那洪钟般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凛然:“伏鬼诛邪,乃吾天职!何须供奉?若存善念,便持身以正,心口如一!他日若见不平,敢发一言,敢出一力,便是对吾最好的报答!切记!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话音未落,钟馗一步踏出破屋门槛。宋济急忙追至门口,只见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呼啸,哪里还有那魁伟红袍的身影?唯有远处城西乱葬岗方向,夜空中似有极其微弱的金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疑是眼花。紧接着,一阵极其遥远、却又清晰可闻的凄厉惨嚎划破死寂的夜空,如同万千恶鬼同时被投入炼狱,旋即便彻底沉寂下去,再无半点声息。
宋济呆立门口,任凭冷风吹透单薄的衣衫,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缓缓退回屋内,看着地上那焦黑的印记,又望了望城西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他郑重地整理好身上破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儒生长衫,对着钟馗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然后,他吹熄了那盏摇曳的油灯,黑暗中,唯有一双眸子在破窗透入的微光里,亮得惊人。他默默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前,摊开一张粗糙的黄纸,磨墨提笔,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开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抄写起《正气歌》来……
**异史氏曰:** 魑魅魍魉,常窃据幽冥之隙,伺机祸乱人间。彼五通邪神,不过冢中枯骨所聚戾气,竟也妄称神道,篡改生死,视人命如草芥!幸有钟进士,秉浩然正气,掌斩鬼之权,其行如霹雳烈火,涤荡妖氛!宋生一介寒儒,身无长物,唯存本心一点善念,无意间竟结下因果,险遭不测。然祸福相依,亦因祸得见天颜,亲睹神威!钟馗不图供奉,唯嘱“持身以正,心口如一”,此八字真言,足抵万卷护身符箓!观彼世间,多少衣冠楚楚之辈,其心之诡谲阴毒,较之恶鬼何异?钟进士剑锋所向,岂独幽冥之鬼耶?正气在胸,则举头三尺,自有神明!宋生夜抄《正气歌》,其心可鉴,鬼神亦当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