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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子夜,朔风卷着枯叶,抽打在青州城高耸的城墙之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夫裹紧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沙哑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孤零零地荡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尾音被呼啸的风吞没大半,更添几分阴森。

城西,颜府后宅的书房内,烛火却燃得正旺。颜政安端坐案前,眉峰紧锁,面前摊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份墨迹淋漓的诉状,字字泣血,控诉的正是青州知府周世荣——他颜政安的亲娘舅。诉状里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为霸占城南李寡妇家三亩薄田,竟纵容家奴放火,生生烧死了李家卧病的老母;强征民夫修其别院“集雅轩”,克扣工钱,累死病死者十余人,尸首草席一卷便抛入乱葬岗;为讨好巡抚,搜罗民间珍宝,逼得数户家破人亡……末尾署名,是几个血红的手印,如未干的血泪。

窗棂被风拍得咯咯作响,烛火猛地一跳,险些熄灭。颜政安的心也随之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白日里,他亲眼见过城南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听过李家小儿撕心裂肺的哭嚎;也悄悄去过乱葬岗,那新添的浅坑薄土下,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无声呐喊。他握笔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笔尖悬在书状上方,却重逾千斤。告,便是亲手将母舅送上断头台,母亲将如何承受?阖族颜面何存?不告,这一纸血泪控诉,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又岂能安息?还有自己十年寒窗所读的圣贤书,“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字字句句,此刻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烫在良心上。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颜夫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了进来。烛光下,她眼泡红肿,显然哭过许久,鬓边几缕白发在夜风中颤动。她将汤碗轻轻放在案角,目光掠过那份摊开的诉状,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

“安儿……”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伸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夜深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那……那状子……”她哽咽着,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你舅舅他……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骨肉至亲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他若倒了,咱们颜家……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娘……娘给你跪下了!”说着双膝一软,竟真要跪下。

颜政安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搀扶,心如刀绞:“娘!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扶住母亲颤抖的双肩,那单薄的身子骨硌得他生疼。母亲的泪眼,舅舅狰狞的嘴脸,百姓绝望的哭嚎,在他脑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撕裂。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胸中翻腾的岩浆。

“娘,”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您先回房歇息。此事……容儿子……再想想。”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颜夫人泪眼婆娑地望着儿子苍白而痛苦的脸,终究没有再逼,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却隔绝不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抉择。

颜政安颓然坐回椅中,目光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一把抓起案上那份沉甸甸的诉状,几步冲到墙角取暖用的火盆前。炭火暗红,余温尚存。他手一扬,那凝聚了无数血泪与冤屈的纸卷,如同断翅的蝴蝶,打着旋儿落入暗红的炭灰之中!

“嗤啦——”

纸张边缘瞬间卷曲、焦黑,橘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蔓延。跳跃的火光映在颜政安苍白的脸上,明灭不定,扭曲了他的表情,如同鬼魅。他死死盯着那团迅速化为灰烬的火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缕殷红的鲜血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

火焰吞噬了纸,也仿佛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光亮。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压抑而绝望。就在这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毫无征兆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瞬间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刺入了他的骨髓!比屋外的朔风更冷百倍!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只见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幽幽的惨绿色!绿光摇曳,将整个书房映照得鬼气森森。而就在那惨绿的烛光笼罩下,书案后那张他坐了多年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竟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长,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板正的青布长衫,头戴一顶样式古旧的黑色儒巾。面容枯槁,毫无血色,如同蒙着一层死灰,双颊深深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幽幽地燃烧着两点惨碧的鬼火,正直勾勾地、冰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颜政安。

颜政安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想逃,四肢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鬼影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墙角火盆里那最后一缕将熄的灰烬,一个干涩、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耳膜,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焚状灭证,欺心罔法。颜政安,你阳寿已尽,随本官走吧。”

话音未落,颜政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幽冥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魂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和知觉,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那股力量强行从瘫软的肉身中撕扯出来!书房、炭盆、惨绿的烛光、鬼影……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飞速旋转、模糊、远去,最后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颜政安的意识在极寒与眩晕中挣扎,双脚终于触到了“地面”。那感觉并非泥土或石板,而是一种粘稠、冰冷、充满腐败气息的泥泞。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一条无法形容的“路”。天空是凝固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浑浊。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黑褐色的淤泥翻涌着,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尸骸腐烂的气息。无数影影绰绰、半透明的“人”影,如同被驱赶的羊群,麻木地、踉跄地向前跋涉着。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呆滞痛苦,肢体残缺不全。有的拖着腐烂的肠子,有的颈骨断裂,头颅歪斜,空洞的眼眶茫然地望着前方。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哭泣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浪。

这就是黄泉路?颜政安低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虚影,双脚深陷冰冷的淤泥。那股无形的巨力依旧在背后推搡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汇入这无边无际的亡魂洪流。巨大的恐惧和死后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快走!磨蹭什么!”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在耳边炸响!

啪!

一条缠绕着黑色电芒、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长鞭,如同毒蛇般狠狠抽打在颜政安魂体的脊背上!

“啊——!”一股无法形容的、直击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爆发!仿佛整个魂魄都被撕裂!颜政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魂体剧烈波动,几乎溃散!他痛得蜷缩起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只能咬紧牙关(虽然魂体并无牙齿),拼命跟上队伍。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鞭子袭来的方向。只见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矗立在亡魂队伍的两侧。左边一个,青面獠牙,头生独角,赤红的双目如同两盏燃烧的灯笼,手中挥舞的正是那条恐怖的黑电长鞭,鞭梢还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右边一个,面色惨白如纸,一条猩红的长舌垂到胸前,几乎拖到地上,手中提着一根巨大的、布满尖刺的狼牙棒,棒头沾满了黑紫色的碎肉和凝固的魂屑。它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硫磺与血腥的恶臭,目光凶残地扫视着队伍,稍有滞后者,鞭棒立刻加身!

这便是传说中的勾魂鬼差——青面夜叉与白面无常!

颜政安心中一片冰凉,恐惧如同附骨之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想寻找那个将他拘来的青衫鬼影,却只看到茫茫魂海,哪里还有踪迹?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身后涌来,亡魂队伍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幽深洞穴,浓烈的阴风夹杂着凄厉的鬼哭从中呼啸而出。队伍被加速驱赶着,涌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洞内并非想象中笔直向下,而是盘旋曲折,如同巨蟒的肠道。两侧嶙峋的怪石如同狰狞的鬼爪,随时可能攫人而噬。洞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盏惨绿色的鬼火灯,幽幽燃烧,勉强照亮脚下湿滑黏腻、布满暗红色苔藓的“路”。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在灯影下的石壁中若隐若现,无声地嘶嚎着。阴风更加刺骨,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和硫磺味,灌入魂体,带来彻骨的冰寒与无法抑制的战栗。

颜政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粘稠的泥泞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青面夜叉的鞭子如同附骨之蛆,随时可能落下。他魂体的“后背”处,被鞭笞的地方,一阵阵撕裂般的灼痛从未停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的魂魄本源。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之际,一个苍老而微弱的魂音,颤抖着在他身侧响起:

“后生……后生……扶老朽一把……老朽……实在走不动了……”

颜政安侧目,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白发凌乱的老者魂魄,几乎要瘫倒在泥泞里,魂体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他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充满了对前路的绝望。颜政安心中恻隐,尽管自身也痛苦不堪,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搀扶住老者虚弱的魂体。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老者手臂的刹那——

“哼!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他人死活?”一声阴冷的嗤笑自身后传来!

颜政安悚然回头!只见那拘他而来的青衫鬼吏,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几步之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枯槁的死灰面容上,两点惨碧的鬼火在幽暗的光线下跳跃着,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冷酷的嘲讽。

那老者魂魄一见青衫鬼吏,如同见了最恐怖的煞星,吓得魂体剧烈波动,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瞬间缩回手去,踉跄着拼命向前挤去,眨眼便消失在亡魂群中,再不敢看颜政安一眼。

青衫鬼吏那冰冷的目光扫过颜政安僵在半空的手,声音如同冰锥刺入他的魂识:“此地非阳世,无谓的善心,只会让你魂飞魄散得更快。收起你那套无用的书生意气,随本官速速前行!” 说完,他枯瘦的手虚空一抓,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再次攫住颜政安的魂魄,拖着他猛地向前加速!

颜政安只觉魂体仿佛要被这股巨力扯碎,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冲去。身后传来青面夜叉不耐烦的咆哮和鞭子破空的厉啸,抽打在那些行动稍慢的亡魂身上,激起更加凄厉的惨嚎。他心中一片冰冷,方才那点本能的善意被鬼吏的冷酷和现实的残酷彻底碾碎,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对这幽冥世界的绝望。

不知在阴冷黑暗的洞窟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片更加幽暗、更加广阔的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血腥、腐朽和绝望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终于踏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却让颜政安倒吸一口冰冷的阴气!

一条无法形容其宽阔的黑色河流横亘在前方,河水粘稠如墨,死寂无声,水面翻滚着无数惨白肿胀的手臂、扭曲痛苦的面孔,无声地沉浮挣扎。河面上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雾霾,无数影影绰绰的鬼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发出低沉绝望的呜咽。这便是忘川河!

一座巨大无比的石桥,横跨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色冥河之上。桥身由惨白如骨的巨石砌成,桥面上刻满了无数痛苦扭曲、狰狞咆哮的鬼脸浮雕。桥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碑上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用凝固的鲜血书写,散发出滔天的怨气——奈何桥!

桥头,亡魂的队伍排成了长龙,缓慢地向前蠕动。队伍前方,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一方破旧的石案之后。那是一个形容枯槁到极致的老妪,鸡皮鹤发,眼皮耷拉着几乎盖住眼睛,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麻衣。她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布满缺口的陶土破碗,碗中盛满了浑浊不堪、散发着刺鼻腥气的黑色汤汁。她机械地舀起一勺黑汤,递给每一个行至面前的亡魂。亡魂们麻木地接过,或一饮而尽,或被迫灌下,随即眼神彻底涣散,脸上所有的痛苦、不甘、记忆瞬间消失,只剩下彻底的茫然与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身后的鬼差推搡着,踉跄走过奈何桥,没入桥对岸更加深邃的黑暗中。

这便是孟婆!那碗便是能洗去一切前尘往事的孟婆汤!

颜政安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随着亡魂队伍缓缓向前挪动。离那石案越来越近,孟婆那浑浊无神的眼睛,佝偻的身形,还有那破碗中翻腾的、令人作呕的腥臭黑汤,都清晰地映入眼帘。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喝下那汤,焚状灭证的自责、母亲的泪水、舅舅的罪恶、那些枉死的冤魂……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他将彻底变成一具浑噩的行尸走肉,连赎罪的机会都将永远失去!

“不!我不喝!”颜政安魂体剧烈波动,发出无声的呐喊,拼命想要抗拒那股推着他前进的力量。

“由不得你!”青衫鬼吏冰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在身后响起。一股更强大的禁锢之力瞬间笼罩了颜政安,让他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泥沼,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石案、离那破碗越来越近!孟婆那枯槁的手已经伸向了勺子!

就在那勺腥臭的黑汤即将递到他魂体前的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冷、威严,带着金石之音的女声陡然响起,如同利剑划破忘川河畔死寂的空气!

这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颜政安的魂识深处炸开!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他魂体深处爆发出来!光芒炽烈纯净,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浓重的阴霾与怨气!近在咫尺的孟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一照,发出一声如同夜枭般的凄厉尖叫,枯槁的身形猛地向后缩去,手中那破碗里的黑汤剧烈翻腾,泼洒出大半!

禁锢颜政安的力量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他惊愕地低头,只见自己半透明的魂体胸口位置,一枚古朴的方形印记正悬浮而出,熠熠生辉!印记非金非玉,材质温润如古玉,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的白光。印纽是一只造型奇古、盘踞昂首的异兽,似龙非龙,双目圆睁,仿佛能洞察幽冥一切虚妄。印底朱文篆刻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监察阴阳”!威严磅礴的气息如同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酆都御史印?!”一直冰冷淡漠的青衫鬼吏,此刻竟失声惊呼!他那张枯槁的死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两点惨碧的鬼火疯狂摇曳,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那枚悬浮的白玉方印,如同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物。

奈何桥头,所有亡魂、鬼差、包括那缩在石案后的孟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枚散发着神圣威严气息的玉印震慑住了!亡魂队伍停止了蠕动,鬼差手中的鞭棒僵在半空,连忘川河中沉浮的怨魂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白光缓缓收敛,玉印依旧悬浮在颜政安胸前,散发着柔和而威严的光晕。他茫然无措,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酆都御史?监察阴阳?这与他何干?

“颜政安。”那个清冷威严的女声再次在他魂识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汝身怀‘监察阴阳’之印,乃冥府敕封之‘酆都御史’,司掌纠察幽冥诸司、弹劾不法鬼吏、伸张冤屈之职!此印既显,汝阳寿未尽,更肩负天职,岂可饮此孟婆汤,忘却前尘?”

颜政安如遭雷击,彻底呆立当场!酆都御史?自己?这……这从何说起?他下意识地看向青衫鬼吏。

那鬼吏脸上的惊骇已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阴沉,他死死盯着颜政安胸前的玉印,又看看颜政安茫然的脸,枯槁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冷哼:“哼!监察御史?好大的名头!颜政安,莫以为得了此印,便能在这幽冥地府为所欲为!随本官去森罗殿,自有分说!” 他语气虽厉,却明显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如之前般粗暴。他枯瘦的手一挥,一股力量卷住颜政安,但不再是禁锢,更像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拉着他脱离了亡魂队伍,化作一道黯淡的流光,朝着奈何桥对岸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威严的黑暗疾驰而去!瞬间将奈何桥的喧嚣与孟婆怨毒的目光抛在身后。

流光疾驰,瞬息千里。周遭不再是忘川河畔的凄风惨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沉重黑暗。偶尔有巨大无比、如同山峦般的黑影在极远处缓缓移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终于,流光猛地一顿。眼前豁然出现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与阴森的巨殿!殿宇通体由一种漆黑如墨、却又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石垒砌而成,高耸入“天”,望不到穹顶。巨大的殿门紧闭,门上密密麻麻钉满了巨大扭曲的青铜门钉,每一颗都仿佛是一张痛苦哀嚎的鬼脸。门楣之上,一块巨大的玄铁匾额高悬,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用无数冤魂的鲜血书就——“森罗殿”!字迹笔锋如刀似戟,透出滔天的煞气与威严,仅仅是望上一眼,便让颜政安魂体震颤,几乎要跪伏下去!

殿门两侧,矗立着两排如同小山般的巨大身影。牛头人身,浑身覆盖着钢铁般的黑色鳞甲,手持燃烧着幽绿火焰的巨斧;马面人身,赤红的鬃毛如同火焰,双目喷射着硫磺气息的烈焰,手中握着缠绕着黑色闪电的巨锤。这便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它们如同最忠诚的守卫,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

青衫鬼吏带着颜政安在殿前巨大的广场落下。广场地面由无数块刻满扭曲痛苦面孔的黑石铺就,踩上去仿佛能听到脚下传来无声的哀嚎。鬼吏对着紧闭的森严殿门,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启禀阎君,罪魂颜政安带到!此魂身怀异象,请阎君圣裁!” 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更添肃杀。

沉重的、仿佛碾过万载时光的摩擦声响起。巨大的殿门缓缓向内开启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阴寒煞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出!颜政安只觉得魂体都要被冻结、撕裂!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踏入殿内。

森罗殿内,空间广阔得难以想象,仿佛自成一方幽冥世界。无数惨绿色的鬼火灯悬浮在极高的穹顶之上,如同遥远的星辰,投下幽暗惨淡的光。地面是冰冷的黑色玉石,光可鉴人,倒映着上方鬼火,更显诡异。

大殿深处,高踞于九级漆黑骨阶之上的,是一张庞大得如同小山般的玄铁王座!王座上端坐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身影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翻滚不休的黑色煞气之中,看不清具体形貌,唯有一双巨大的、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眼眸,穿透煞气,如同两轮沉沦的烈日,冰冷地、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下方渺小如尘埃的颜政安!那目光所及之处,空间都仿佛在扭曲呻吟!这便是统御幽冥、执掌生死轮回的阎罗王!

王座下方两侧,肃立着十位形态各异、但都散发着滔天威压的身影。有的身着蟒袍玉带,面容肃穆如铁;有的青面獠牙,手持判官笔与生死簿;有的慈眉善目,却眼含洞察一切的精光……正是十殿阎罗!

整个大殿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威严与肃杀,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块。颜政安在这滔天威压之下,魂体几乎要溃散,本能地想要跪伏下去。然而,就在他膝盖发软之际,胸前的“监察阴阳”印猛地一震!一股温润却坚韧的力量瞬间流遍魂体,稳住了他的身形,更驱散了那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惧。玉印白光大放,柔和的光芒顽强地撑开一小片空间,将他护在其中,与整个大殿的阴森煞气形成鲜明对峙!

“嗯?”王座之上,那笼罩在煞气中的巨大身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鼻音。那双暗金色的巨眼似乎微微眯起,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颜政安胸前的玉印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凝重?

“颜政安!”一个威严宏大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直接轰入颜政安的魂识,震得他魂体嗡嗡作响,“你阳世身为生员,不思修身养德,反为亲隐恶,焚状灭证,欺心罔法!按律当堕无间地狱,永世沉沦!然……”声音微微一顿,那暗金色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监察阴阳’之印,乃上古神物,非大因果、大功德、大执念者不可承!此印既择你为主,显化于幽冥,其中必有莫大蹊跷!汝可有何辩驳?”

阎君的声音如同万钧重锤,每一个字都砸在颜政安的心上,让他想起那份焚毁的诉状,想起母亲的泪水,想起枉死的冤魂,巨大的羞愧与痛苦几乎将他淹没。他强撑着抬起头,迎着那如同实质的暗金目光,声音因魂体的虚弱和激动而颤抖:

“阎君……明鉴!学生……学生确有罪!为全私情,焚毁诉状,罔顾冤屈,欺心罔法!此罪,学生万死难辞其咎!”他艰难地承认,魂体因痛苦而波动,“然……然此印来历,学生实在不知!学生只知,若此印真能‘监察阴阳’,学生……学生恳请阎君开恩!允学生以此残魂,戴罪立功!重返阳间,查明舅父周世荣罪证,将其绳之以法!更要彻查青州枉死百姓冤情,令其沉冤昭雪!如此,纵使魂飞魄散,学生亦无憾矣!”他字字泣血,眼中魂光灼灼,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大殿内一片死寂。十殿阎罗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颜政安身上,有的审视,有的冷漠,有的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阎君沉默片刻,笼罩在煞气中的巨大身影似乎在衡量。终于,那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印显化,非是无因。颜政安,汝既有此心,亦有此印……本座便予你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阎君那笼罩在煞气中的巨手似乎抬了一下。一本巨大无比、封面如同凝固血块的册子凭空出现在大殿中央,悬浮在半空。册子自动翻开,无数密密麻麻、散发着幽光的名字在其中飞速流转。

“然,”阎君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万载寒冰,“阴阳有序,律法无情!汝阳寿本已尽,强返阳世,有违天道!此‘监察阴阳’之印,可护你魂体暂驻阳间,亦可助你洞察幽冥冤屈,然每用一次印力,便需耗你阳世十年寿元为祭!此乃铁律,不可违逆!汝,可愿受此契约?”

十年寿元!用一次,折寿十年!颜政安倒吸一口阴冷的鬼气!这代价何其沉重!然而,他眼前闪过李家焦黑的废墟,闪过乱葬岗的浅坑,闪过舅舅周世荣那志得意满的嘴脸!更闪过自己跪在火盆前焚毁诉状时那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学生……”颜政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片燃烧的决绝,“愿意!”

“善!”阎君宏大的声音如同定下契约的钟鸣,“契约已成!崔判官!”

王座下首,一位身着猩红判官袍、面容肃穆如铁、手持巨大判官笔的身影应声出列,正是首席判官崔钰!他手中那支仿佛由白骨雕成的巨大判官笔,对着颜政安遥遥一点!

一道凝练如墨、缠绕着无数细小血色符文的黑气,如同活蛇般激射而出,瞬间没入颜政安胸前的“监察阴阳”印中!玉印猛地一震,原本温润的白光中,瞬间掺杂进了一丝冰冷诡异的黑气,印纽上那昂首的异兽双目似乎也闪过一道血光!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幽冥最深处的排斥之力猛地作用在颜政安魂体之上!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森罗殿威严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破碎!一股巨大的拉扯之力将他猛地拽向无尽的虚空……

青州城,颜府书房。

颜政安的身体依旧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气息全无,如同死去多时。

突然!

“呃啊——!”一声如同溺水者挣扎出水的剧烈喘息猛地响起!

颜政安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拉起,剧烈地痉挛、抽搐!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一点惨绿的鬼火一闪而逝!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刀割般的剧痛。浑身如同被巨石碾过,每一寸筋骨都酸痛欲裂。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挣扎着坐起,茫然四顾。熟悉的书架、书案、散落的书籍、墙角那个早已冷却、只剩灰烬的火盆……一切都和他“死”前一样。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

不是梦!那阴森的黄泉路,恐怖的鬼差,宏伟的森罗殿,阎君那如同实质的目光……还有胸前那冰冷沉重的触感!

他颤抖着手,解开衣襟。一枚古朴的方形玉印,正紧紧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印身温润,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印纽是那只昂首盘踞的异兽,双目紧闭。印底,“监察阴阳”四个朱文篆字,在昏暗的晨光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不祥。

这便是“酆都御史印”!这便是他用寿元换来的“机会”!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颜夫人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她脸色憔悴,眼圈红肿,显然一夜未眠。看到儿子坐在地上,衣衫不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茫然,她吓了一跳。

“安儿!你……你怎么坐在地上?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急忙放下粥碗,快步上前想要搀扶。

就在颜夫人靠近的刹那,异变陡生!

颜政安胸口的“监察阴阳”印猛地一震!一股冰凉的气流瞬间涌入他的双目!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幻!

母亲那憔悴担忧的脸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青黑色尸斑、七窍之中不断渗出暗黑色脓血的恐怖鬼脸!那鬼脸的眼窝空洞,流淌着粘稠的黑液,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獠牙!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尸臭混合着怨毒的气息扑面而来!更可怕的是,那鬼影的脖颈之上,赫然缠绕着一条漆黑如墨、由无数痛苦扭曲的鬼脸组成的诡异锁链!锁链的另一端,遥遥延伸向虚空,仿佛连接着某个极恶之源!

“啊!”颜政安惊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缩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安儿!你怎么了?”颜夫人被儿子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满是错愕和更深的担忧。

颜政安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依旧是母亲那张憔悴而真实的脸。那恐怖的鬼脸和尸斑锁链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胸口玉印那冰冷的触感和方才那瞬间的惊悚,提醒着他所见非虚。

“没……没什么,娘。”颜政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沙哑,“做了个……噩梦,魇着了。”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冰冷。

颜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定是昨日忧思过甚!快喝口热粥压压惊。”她端起粥碗递过来。

颜政安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方才那恐怖的鬼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那浓烈的尸臭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他强忍着恶心,接过碗,指尖冰凉。

“娘,”他避开母亲担忧的目光,声音低沉,“舅舅……他今日在府衙么?”

“你舅?”颜夫人一愣,随即叹道,“他哪得闲在府衙?今日是‘集雅轩’上梁的大日子,一早就被乡绅富户们簇拥着去城西别院了,听说还要大摆宴席庆贺……”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

集雅轩!那用民夫血泪和白骨垒砌的别院!颜政安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胸口的玉印似乎感应到他的怒火,微微发烫。

“娘,我出去透透气。”他放下几乎未动的粥碗,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安儿!你身子……”颜夫人话未说完,颜政安已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他胸中翻腾的烈焰。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衣襟下那枚冰凉的玉印,眼神冰冷如刀。

城西,原本是一片荒坡。如今,一座占地极广、富丽堂皇的园林式建筑群已初具规模。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假山池沼,无不彰显着奢华。此刻,园林中心那座最宏伟的主楼前,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彩绸飘扬。巨大的梁木被涂成朱红色,裹着红绸,正由数十名精壮汉子喊着号子,缓缓抬起,准备安放。

一身簇新官袍的周世荣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地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他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此刻正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接受着台下众多乡绅富户的阿谀奉承。师爷钱有财点头哈腰地侍立一旁,如同一条忠心的哈巴狗。

“恭喜府尊!贺喜府尊!集雅轩落成,必成我青州百年盛景啊!”

“府尊大人爱民如子,为我青州殚精竭虑,此乃万民之福!”

“周大人高风亮节,实乃我辈楷模!”

谀词如潮,周世荣听得飘飘然,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诸位抬爱!今日上梁,赖天地庇佑,众志成城!本官敬诸位一杯,同沾喜气!”说罢,一饮而尽。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

就在这喜庆喧嚣达到顶点之际,一个清瘦的身影分开人群,步履沉稳地走到了高台之下。青衫磊落,面容苍白却眼神锐利如电,正是颜政安!

喧嚣声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书生身上。周世荣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放下酒杯,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哦?是政安贤侄啊?今日舅父上梁大喜,贤侄不在家中温书备考,来此作甚?”语气中带着长辈的责备与上位者的疏离。

颜政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仰视着高台上的周世荣。他深吸一口气,意念沉入胸前那枚冰凉的“监察阴阳”印!

嗡!

玉印在他衣襟下无声地震动!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洞察一切的力量瞬间涌入他的双目!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变幻!

喜庆的彩绸、崭新的楼宇、阿谀的人群……所有的浮华表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炼狱景象!

整座正在上梁的“集雅轩”主楼,竟是由无数惨白、扭曲、痛苦哀嚎的人形骸骨堆砌而成!那些骸骨被强行扭曲成砖石梁柱的形状,空洞的眼窝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无声地嘶吼着!高台之下,那些衣冠楚楚的乡绅富户,此刻在他眼中,全都变成了形态各异的魑魅魍魉!有的浑身流脓,散发着恶臭;有的拖着长长的、布满吸盘的触手;有的则干脆是一团蠕动的、长满眼睛的肉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硫磺和贪婪腐化的恶臭!

而高台之上的周世荣,更是恐怖绝伦!他身上的官袍化作一张由无数痛苦扭曲的人皮缝制而成的巨大“人皮幡”,无风自动,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针脚和凝固的黑血!他那张保养得宜的白胖脸皮,此刻如同融化的蜡烛般剥落,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布满溃烂脓疮和蠕动蛆虫的恐怖鬼脸!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条粗如儿臂、由无数细小骷髅头串联而成的漆黑锁链,从他腐烂的胸腔内伸出,如同活物般缠绕着他的魂体,锁链的另一端,深深没入他脚下那片由骸骨堆砌的“地基”深处!那锁链上每一个骷髅头都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怨毒的尖啸!

这哪里是什么上梁庆典?分明是群魔乱舞、厉鬼狂欢的盛宴!

“呃……”巨大的视觉冲击和浓烈的怨煞之气,让颜政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贤侄?”周世荣那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威胁,“若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去歇息!莫要在此冲撞了喜气!” 他腐烂鬼脸上那双流淌着脓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颜政安,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颜政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穿透那恐怖的鬼相,直刺周世荣那腐朽的核心!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指尖隐隐有微弱的白光流转——那是“监察阴阳”印的力量在指尖凝聚!

“周世荣!”颜政安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凛然正气,瞬间压过了场中残余的喧嚣!他指尖直指高台之上那狰狞的鬼影,字字如冰锥坠地:

“汝身为青州知府,上负皇恩,下欺黎庶!贪酷暴虐,草菅人命!为修此‘集雅’魔窟,强征民夫,累死病死者一十七人!为霸占城南李家田产,纵火行凶,烧死老妪!为搜刮珍宝,逼死城西张氏一门!桩桩件件,血债累累!累累血债!”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怒与悲怆,响彻整个工地!

“汝之罪,上干天怒,下招人怨!累累白骨在哭!冤魂在泣!这‘集雅轩’!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了无辜者的血泪!” 他指尖的白光骤然炽盛,如同凝聚了万千冤魂的控诉!

“今日!我颜政安!以冥府‘酆都御史’之名!判汝——罪无可赦!当受天诛!”

“监察阴阳!印现!诛邪!”

随着最后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断喝,颜政安并拢的剑指猛地朝着高台之上的周世荣,凌空一点!指尖那凝聚到极致的白光,如同离弦之箭,又似九天裁决之雷,轰然爆发!

“轰——!!!”

一道刺目欲盲、纯粹由炽白光芒组成的巨大光柱,如同天罚之剑,撕裂了虚假的浮华表象,带着净化一切污秽、审判一切罪孽的无上威严,以无可匹敌之势,狠狠轰击在周世荣那腐烂的鬼躯之上!光柱之中,隐隐有无数的符文流转,更有无数冤魂痛苦哀嚎的面孔一闪而逝!

“不——!!!”周世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惨嚎!他身上那件由人皮缝制的“官袍”瞬间燃起惨白的火焰,如同被泼了滚油!缠绕着他的骷髅锁链寸寸崩断,无数细小的骷髅头发出凄厉的尖啸,化作飞灰!他那腐烂的鬼躯在炽白的光焰中剧烈地扭曲、挣扎,脓疮爆裂,蛆虫化为青烟,青黑色的皮肉如同蜡油般融化、剥落!

仅仅数息之间!

在台下所有“人”(在颜政安眼中是魑魅魍魉)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师爷钱有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尖叫中,他们眼中那位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周世荣,整个人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从头顶开始,迅速地融化、塌陷!先是官帽化为黑烟,接着是头颅、脖颈、躯干……最后是双腿!没有血肉横飞,只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弥漫开来!原地只留下一滩粘稠的、冒着气泡的、不断蒸腾着黑气的污秽油渍!油渍之中,隐约可见几块未被完全焚化的焦黑骨脂!

堂堂青州知府,就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被一道凭空出现的白光,焚成了一摊恶臭的黑油!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集雅轩”工地!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脸上的谄媚笑容凝固,眼中的惊恐达到了极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只有那滩冒着黑烟、散发着恶臭的污油,在无声地宣告着刚才那恐怖绝伦的一幕并非幻觉!

“鬼……鬼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破了音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工地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推搡声、桌椅翻倒声……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那些乡绅富户、衙役帮工,如同无头苍蝇般疯狂地四散奔逃,互相践踏,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方才还喜庆喧天的上梁之地,转眼变成了人间地狱!

颜政安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巨大虚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仿佛身体里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被瞬间抽空!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猛地涌上!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狂喷而出,溅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之上,迅速渗入,留下刺目的暗红!

十年阳寿!这一印,焚了周世荣,也焚掉了他整整十年的性命!剧烈的眩晕和五脏六腑移位般的绞痛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捂着剧痛的胸口,感受着那枚“监察阴阳”印在衣襟下微微的悸动,冰冷依旧,却仿佛带着一丝……满足?

他踉跄着转身,不再看身后那滩恶臭的黑油和混乱的场面,也无力去管那些吓破了胆的魑魅魍魉。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周世荣虽死,但他背后的势力,那些被焚毁的罪证所牵连的冤屈,还远未了结!

就在他强撑着走出几步,即将没入混乱的人群边缘时——

“颜……颜公子……”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女声,如同风中游丝,在他身后响起。

颜政安脚步一顿,艰难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凌乱、脸上沾满泪痕和灰尘的年轻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襁褓,襁褓里的婴儿似乎也受了惊吓,发出微弱的啼哭。女子扑到颜政安面前几步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泉涌,砰砰磕头:

“颜公子!活神仙!求您……求您为我那枉死的爹娘和婆婆……做主啊!”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悲愤与绝望,“民妇……民妇是城南李家的儿媳!那周扒皮……他……他……”她泣不成声,手指颤抖地指向那滩恶臭的黑油,又指向远处那片依稀可见的焦黑废墟,眼中是无尽的恨意与哀恸。

颜政安看着女子怀中啼哭的婴儿,看着她眼中那与自己焚毁诉状时如出一辙的绝望与不甘,胸口那枚冰冷的玉印再次微微震动起来。一股更深的寒意,夹杂着沉重如山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刚刚失去十年寿元的残躯之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血气,对着那悲泣的女子,缓缓地、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路,还很长。而这“监察阴阳”的印,每一次落下,都将是生命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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