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有条荒僻小路,人称“小陌”。路旁野草蔓生,几座无主荒坟半埋其中,石碣歪斜,字迹漫漶难辨。白日里也少人走,更别提入夜后,冷风钻过枯草缝隙,呜咽作响,如同鬼哭。唯有卖花郎阿七,每日清晨必挑担由此过,去城中早市贩些时令鲜花。担子两头,竹篾编的浅筐里,玉兰皎洁,栀子香浓,沾着露水,倒给这死气沉沉的小陌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这日黄昏,阿七卖完花,照旧挑了空担子从小陌回返。日头将落未落,天色昏黄,小陌更显幽深。走着走着,阿七忽觉身后有异。并非脚步声,倒像是有人隔着几步距离,无声无息地跟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烙在他背上。他快走几步,那感觉便紧贴几分;他猛地回头,身后却空荡荡,只有荒草在暮色里微微晃动,哪有人影?唯有一阵阴冷的风打着旋儿掠过脚边,卷起几片枯叶。
阿七心头突突直跳,强作镇定,脚下加快。眼看要出小陌口,身后那被注视的感觉骤然强烈!他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跑了起来。刚冲出小陌,踏上稍有人气的官道,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瞬间消失。他喘着粗气回头望去,小陌深处暮霭沉沉,荒草萋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此后数日,只要阿七黄昏时分挑着空担子从小陌过,那被无声跟随、被冰冷目光注视的感觉便如影随形。一次,他故意放慢脚步,身后那无形的存在也慢了下来;他停步佯装整理空担,身后那“停驻”之感也清晰分明。阿七心中惊惧交加,这荒僻小陌,莫非真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一日,阿七留了心。他早早卖完花,日头尚高便折返小陌。他特意绕到小陌中段,靠近一座最为残破的荒坟,将担子放在坟前歪倒的石碣旁。竹筐里,他特意留下一束开得正盛的栀子,洁白如玉,香气馥郁。阿七对着荒坟方向,也不知那“东西”在何处,只深深作了一揖,朗声道:“不知是哪位朋友日日相送?阿七卖花糊口,身无长物,唯有鲜花几朵,清香一缕,聊表寸心。请朋友笑纳。” 说完,他不敢停留,匆匆离去。
次日清晨,阿七忐忑地挑着新采的鲜花再经小陌。走到昨日放花处,脚步不由得顿住。那束洁白的栀子,竟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荒坟的残碑之上!花瓣依旧鲜嫩,露珠未干,仿佛有人细心呵护过。阿七心头一热,又添了几分酸楚。他对着荒坟,再次深深一揖。
此后,阿七每日黄昏从小陌过,必留一束当季最美的鲜花在残碑上。有时是几枝含苞的杏花,有时是一捧清雅的野菊,有时是几朵带刺却艳丽的月季。次日清晨,那花必定被郑重地移到残碑顶端。一人一“影”,虽未谋面,竟在这荒凉小陌,以花为信,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转眼到了梅雨季。这日黄昏,阿七挑着空担从小陌回返。刚入小陌不久,天边一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顷刻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小陌瞬间泥泞不堪,阿七浑身湿透,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
就在他快要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时,头顶的暴雨声忽然小了许多。阿七惊愕抬头,只见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了自己头顶。那伞骨粗朴,伞面是寻常的桐油纸,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已被雨水浸润得颜色深浓。
阿七猛地转头!
伞柄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顺着那手向上看,一个身着半旧青布长衫的男子静静站在他身侧。男子身形颀长,面容清癯,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只是脸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像是许久未见日光。他撑着伞,大半边伞面都倾向阿七这边,自己半边肩膀早已被雨水淋透,青布衫紧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身形。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他却恍若未觉,只静静看着阿七,眼神温和沉静,如同古井无波,却无端透着一股深重的悲凉与挥之不去的倦意。
“雨急,郎君慢行。” 男子的声音响起,清越却微带沙哑,像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
阿七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这撑伞的书生,就是这些时日默默跟随、又默默收下他鲜花的“朋友”!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共撑一伞,在倾盆大雨中缓缓前行。书生步履轻缓,仿佛踏着虚空。雨水落在伞上,噼啪作响,又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阿七的担子早已淋湿,空筐里积了些雨水,但他心头却奇异地安定下来,仿佛这漫天风雨,都被身边这柄半旧的油纸伞隔绝在外。
终于走出小陌口,雨势也略小了些。书生停下脚步,将伞轻轻塞进阿七手中。阿七只觉入手冰凉一片,那伞柄竟像是寒玉雕成。
“多谢郎君日日赠花,” 书生看着阿七,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此伞,权作谢仪。”
“先生!” 阿七急忙开口,“敢问先生名讳?家住何处?这伞……”
书生却缓缓摇头,目光越过阿七,投向小陌深处那座荒坟的方向,眼神悠远而空茫:“名?家?……” 他低声重复,声音里是无尽的苍凉与茫然,仿佛这两个字已在他唇齿间搁置了千年之久,早已失去了意义。“不必了。前路尚远,郎君保重。” 言罢,他最后深深看了阿七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释然,有感激,更有一种终于卸下千钧重担的疲惫。
书生转身,径直朝小陌深处、那座荒坟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再撑伞,清瘦的身影很快被茫茫雨幕吞没。雨水落在他身上,竟毫无阻碍地穿透而过!他的身形在雨中变得朦胧、透明,如同水中倒影,摇曳不定。阿七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青布长衫的身影,在几步开外,如同被雨水洗淡的墨迹,一点点消融在滂沱雨幕与昏黄暮色交织的混沌里,最终无影无踪。只有那把半旧的油纸伞,还带着一丝残留的冰凉,真实地握在阿七手中。
阿七呆立雨中,心头百味杂陈,不知是悲是惧。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伞,伞面上那几枝墨梅,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仿佛带着幽幽冷香。他猛地想起什么,急忙伸手探入怀中——那是他清晨特意留下、准备放在碑前的一小簇带着晨露的栀子花苞,被油纸小心包着。方才慌乱中竟忘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那几朵洁白的栀子花苞依旧鲜嫩,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颤动,散发着清冽的芬芳。阿七捧着花,一步步走回小陌中段那座荒坟前。残碑之上空空如也,昨日他放置的鲜花已不见踪影,只余雨水冲刷的痕迹。
阿七默默地将手中那簇带着体温的栀子花苞,轻轻放在冰冷的残碑顶端。雨水落在洁白的花瓣上,晶莹滚动。他对着荒坟,深深、深深地揖了下去。
自那日起,阿七依旧每日挑担行经小陌。只是黄昏时分,身后那无声的跟随与冰冷的注视,再未出现。那把半旧的油纸伞,阿七珍重地收在家中,只在每年梅雨季最滂沱的那几日,才取出来,撑开,静静立在檐下,看着雨水顺着伞面墨梅的枝干流淌,仿佛能听到雨声中夹杂着一声跨越生死的、悠长的叹息。
异史氏曰:“城南小陌,荒冢孤魂,一诺竟成百年枷锁!彼书生抱柱之信,虽死犹守,其志固可悯,其情亦可悲矣。然尘缘如露,执念成茧。阿七以无心之善,赠花荒冢,如春风拂冰,竟化开幽冥冻土。一束芳菲,一伞遮雨,非为奇珍,却是生者对逝者无言的悲悯,亦是逝者对生者最后的释然。雨幕消散,魂归太虚,非伞之功,实乃心结已了。观夫阿七檐下听雨,伞上墨梅如故,可知情义二字,原可穿透阴阳,温暖幽冥。呜呼!生者不负善念,逝者终得解脱,此小陌一段奇缘,岂非胜过人间万千虚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