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迎春被内侍监包玉带走之时,辅兴坊扶翊公主府,长阁殿。
值夜的丫头婆子被砰砰砰的敲门声震醒,揉着眼角一层层报进寝殿:“承香殿贾娘子侍女谷雨、白露来报:贾娘子被包大监奉章良娣口谕一乘小轿接走了……”
包玉属实胡说八道,纪绿沉今晚也歇得早,白日她和颜淏初去国子监旁听了一晌,又微服走访了东市西市好几家市民。见了一个人,敲定了万寿节赐宴上的一些细节。
好说歹说送走纪暄,晚膳也没怎么吃,握着卷书靠着黄花梨月洞门镂雕四合如意云纹架子床的床柱子就睡过去了。
纪绿沉顷刻睡意全消,吩咐从速从简摆开扶翊公主仪仗——进宫。
头上金钗十二行光彩熠熠,大小珍珠坠在饱满的两鬓和耳垂,朱唇丹脸,龙瞳凤颈。
当她出现在东宫凝碧殿,小厨房火炉里炭火金红,纪暄用抹布衬着挪开楠竹蒸笼,水汽白茫茫一片。
十四岁少年仅着雪白寝衣,羸弱单薄,他因脚步声受惊分眼往门口一瞥,在这云雾缭绕中好像看到天子之相。
“嘶……”
手腕被袅袅升腾的水汽烫了下,纪暄没觉得疼,张了张唇,眼神天真无辜。
“姑姑……”
他是博古架上最珍贵莹洁的一尊白瓷,线条流畅,清丽隽永,期盼主人手掌心的珍惜爱护。
“这么晚了,姑姑来得倒巧,刚蒸出来的桂花糕口感松软,姑姑……尝尝?”
纪暄用竹制夹子把蒸笼里的糕点一一挪到白釉刻花盘中,厨房里雾气弥漫,可遮不住他眼睛里晶亮的光芒。
“就是用的干桂花,没有树上摘的那么清香馥郁……”
他和纪绿沉闲话家常。
十年前,在他母亲章良娣的瑶泉殿,他曾经把桂花糕的盘子挪到她手边,也奶声奶气对比殿中省尚食局和内侍省尚食局的手艺区别。
这大概是他记事以来,最久远的记忆。
白皙的手指托着瓷盘,指上细纹和青色脉络纤毫毕现。
他自己,也是他创作出来最完美的艺术品。
穿什么衣服,头发怎么梳,身姿、侧脸以及手指呈现给纪绿沉的角度,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和演练。
他只是个孩子啊!
只是个想尽一切法子笨拙又诚恳讨他的小姑姑欢心的小孩子。
夜风吹起纪绿沉正红色洒金披帛,她头顶花冠凤吐流苏,一痕阴影点在额头正中,轻轻摇动。
纪绿沉身上环佩珍珠琅琅作响,唯有她不为所动。
“姑姑?”
纪暄不确定地轻唤,心中惶惑,他不知道,究竟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为何他的姑姑只是漠然,她的脸她的眉眼比他手里捏出来的泥偶面偶要光润无瑕。
那绝代姿容,才好比殿堂里冰冷的神像。
在他意料之外的按品大妆,美得高傲,翩翩裙裾逶迤端严,凛不可犯。
“姑姑!”
纪绿沉骤然发难,右手握着刀柄,马蹄刀锋利的刀刃在左手掌心又轻又快地划过。
天水碧葡萄纹印花罗大袖衫拂地,鲜血直线下滴,轻纱飘到纪暄手边。
“贾娘子呢?”纪绿沉声音微带沙哑。
纪暄晃了下,他塑造的诸多美好立时碎裂,盘子桂花糕随手抛。
碎瓷飞溅,他眼睫闪了下,太阳穴青筋暴起,身体摇摇直冲到纪绿沉那边,双手在空中承接又在地上乱抓。
“不要……”
他怎么舍得她受伤呢?
纪绿沉划的是她的手,他比她直接捅了自己一刀还难受。
他抓着她的裙角哀求,摇头摆首,眼眸里演着悔恨和无助,泪珠子一串不断线。
“姑姑不要这样子,我说……我什么都说……”
“姑姑……阿绿,不要,很疼的……”
“你生气,你打我骂我,拿刀子扎我好不好?”
“贾娘子呢?”
纪绿沉不理会纪暄的疯狂和心疼,两声质问,她声气温柔如故。
“阿绿,没有她……阿暄就不会认错姑姑……”
“一个罪臣庶孽之女……若不是她,阿暄爹爹就不会死,姑姑更不必费尽心机把绣衣卫攥在手里做那些脏事情……”
“姑姑……阿暄还要做太孙,阿暄要这大衍天下,阿暄要给爹爹翻案……”
“姑姑,你帮帮阿暄,好不好?”
纪暄摇晃着,喘息着,小鹿般的眼睛盛着两泓清泉。
泉水里倒映着偶然下凡的天仙。
“姑姑……未来天子的身上不能存在一丁点的污点……你帮帮阿暄好不好?”
至于什么污点,他用杀父之仇含糊着,情绪激愤,差点杀了人。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阿暄……复仇行孝,历代皆有天恩旌表。”
又怎么会是污点?
纪绿沉点到为止,她傍晚送走他前说得够多了。
有用吗?没有。
前世的纪暄八面玲珑,稳稳当当在暗中也在她的庇护之下韬光养晦,他是太和帝栽培的未来天子。
前世的她在世人眼里妄造祥瑞,不知天高地厚上蹿下跳谋夺神器。新帝孝义有加,才遵从了先帝遗诏册封她为大长公主,颜淏初不离不弃,与她偕隐名山。
而实际,她在纪暄的砚嫔新承宠之际收到一盒宫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百合酥。
七窍流血,含冤而亡。
是不是他下的手?无所谓,反正她的壮志她的理想实现不了,她看不到大衍的昌平世间,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阿暄,先太子的冤案,我会替你昭雪。”
但安靖长公主纪清仪血洒鹧鸪屏而死,你又何日为我报仇雪恨?
前世纪绿沉一直在等,等着扶一个明主上位。凭他们的情分,等天子削平藩镇,荡清寰宇,为她报仇雪恨。
可她只等到了死。
她母亲的大仇,她的雄心,终究付与东流水。
也许她怨气实在太重,又不认命,生魂不入轮回,却进入一个收容女儿家亡魂的幻境。
不是她不肯见好就收,只是她读到了一本映射她的话本。偏巧那通篇污言秽语的话本写的是真的,便也闹得天翻地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什么仙姑侍者,围着她团团转,赌咒发誓,一定要让她重来一回。
据说,陪她下凡的也是一位仙子,襄助她成就大业。
这次她不会再问纪暄,她不需要他的答案。
她自己来。
“贾娘子是我的人,你最好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