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山王,怎么样?”
纪灵休听懂了纪绿沉的意思。
她说:就让我饮鸩止渴……吧。
她说:没有能让大姐姐一直在梦里睡下去,是我的遗憾。
有这样知情识趣的妹妹很好,只是,她嫉妒她。
嫉妒父亲对纪绿沉莫名其妙的垂青,嫉妒纪绿沉夺去她长公主的荣宠光华。
纪灼说九妹曾被送进净业寺由高僧净化前业、恢复本性,她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又说不清哪里古怪。
细数来,她和成贵妃崔玄素是同年生的。
幼时还是太子妃的崔后带她归宁,把她丢开,她便自己去找人玩儿。
玄成舅舅的院子,堆了好多书卷,院子侍奉的男女老少无不识字读书。她听到新鲜事儿之一,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小娘子翻《诗经》给自己和同伴取了名字。
可就是太厉害了!
她站在高处时,也愿意看一看底下人的才艺与博学。
记忆中,她害过崔玄素一次。那时候崔玄素不叫崔玄素,叫萱苏。
那个三月春寒料峭,清晨的阳光透过冰梅纹窗棂,稀稀疏疏洒在卷帙浩繁的紫檀木博古架上,“回”形架构卷曲,低凹处立着一尊蓝色刻花玻璃瓶。
花瓶上星星点点,闪着璀璨的光。
萱苏一卷一卷将博古架的书搬到院子里晾晒,她趴在书架前打量这只做成花瓣褶皱口径的花瓶。
东宫样式差不多的,没有这样的花瓣口。
“郡主,那个花瓶渣滓扎到可疼了,上次先生的手划了好大一个口子。”
“是吗?”
女孩子本是好心提醒,她却随手把花瓶推到了地上,天真又恶毒地验证。
“是这样吗?”
好听的响声很快把大人引进来,玄成舅舅眉头紧皱,舅舅门下弟子千人,做惯了夫子,板着脸严肃。
她还是挺害怕的。
她是郡主,婢生女的身份在崔家内部不是什么秘密,且玄成舅舅不是崔娘娘嫡亲兄弟,二人尊卑若云泥之别,舅舅无需思考便冲着萱苏发怒。
尤其在听到萱苏咕哝着一句“伤人乎”怒不可遏。
“是你卖弄的时候吗?还不快出去站着!”
金银錾刻鹦鹉纹提梁壶里水声咕嘟,纪灵休用抹布垫着,往两只茶盏里注水。
“玄成舅舅……是为了我可怜的自尊。”
“倒没有这么复杂!”纪绿沉拿起茶筅,手腕快速转动击拂茶汤,“大姐姐是郡主,这一点便够了,君臣有别。”
院子里的水池挖开了一角正在修葺,萱苏出去后摔了一跤。
“便就有了后来广为传扬的那两句对答。”纪灵休分眼去瞥纪绿沉的茶碗,加快手速。
“胡为乎泥中?”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纪绿沉把这两句诗在心里诵了一遍,字字沉吟。
“那天贵妃受伤,不是我干的。”纪灵休低头,带了点儿鼻音。
“我知道。”纪绿沉轻悄悄道。
又添了两次水后,纪灵休的茶汤在她击拂下,形成了的白色浮沫呈现出一道道下垂的纹路。
“承让!”
她把茶盏往几案上一拍,眼中闪着孩子气的光芒,和红衣上的贴金相得益彰。
这意思便是,我赢了!
可兴奋的下一息紧跟着黯然,与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物伤其类。
“你这么聪明,我害怕你活不长。”
“大姐姐若论生死,”纪绿沉也把话摊在几案上明讲,“那卷画我带来了,大姐姐若还要,我会把画给你。若不要,我便为大姐姐报仇。”
“活不是白干的,我要大姐姐府上一个人作为报酬。”为免纪灵休觉得她在施舍,纪绿沉补充一句站起身。
纪灵休随即也站起来,红纱裙裾不断坠落,四月里春花都落尽了。
“谁?”
“巧匠丁环。”
最后纪灵休试探问:“真正的九妹到哪里去了?”
她虽不大记得五岁前的九妹什么样子,但到底教过那个九妹恶作剧挑衅太子纪弘。
感觉是不一样的。
“大姐姐要到哪里去,她就去哪里了。”纪绿沉打着哑谜。
但其实不是,太和帝不会真正动手,背上杀子杀女的恶名。
对原九公主,他用“时疫”。
对先太子纪弘,身边侍奉的近臣感知到天子的忌惮,公报私仇设局陷害。
对纪灵休,她被需要悔愧不已,畏罪自杀。
“好。”纪灵休眼中含着泪,红衣艳绝。
她说的是,为她报仇。
无论纪烨、纪灼、柳奉瑄,她一个都不饶恕。
她是真的天真,对君父,对表哥,对皇叔。
可关于少年,关于爱情,最真切的倾慕与幻想,都被这三个人毁了。
父亲断送了她的姻缘和人生,柳奉瑄从没有好好对待过她,纪灼最终抛弃了她。
那个孩子被“打”掉是个有福的,不用生下来受苦,她并不心疼,也从来没有想过。
最后一次满怀希望,也满心癫狂,是纪灼说,等做了皇帝,立她为后。
她便也真心实意地幻想着。
杀了太和帝!
对,杀了父亲!
包玉帮过她十次八次,也一定会再帮她一次。等拿到北衙禁军的掌控之权,常度又是金吾卫将军,常无守着凤翔,不能说毫无赢面吧。
因而她对万寿节抱有期望,万一逆天改命呢。
纪绿沉选的折子戏真有意思。
篡朝谋位是哪个?皇兄讲来本后听……
楼近星威仪端方的腔调不停在她脑海里回荡,她也戴凤冠穿翟衣。
她就是要篡朝谋位,她就是要当皇后,大衍的列祖列宗该睁眼看看了。
看她跳舞,看纪灼为她弹琴,看她堂堂正正,受天下人跪拜。
纪绿沉说纪灼配不上她,她不在乎。
因为配上她的人,没有一个肯搭理她。如今的她,等不到那一个虚无的匹配。
富贵险中求,不能一起活,还可以一起死。
反正她活得够痛苦了,死了泉台上也不孤单。
可纪灼到底是那个临阵脱逃的纪灼。
他踩着她,向上爬。
他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还是一个人,一个人活着,再一个人死去。
纪灵休饮下了属于她的那杯茶,红梅花又开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