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脸上肤色的柔嫩细腻,毛茸茸的细小绒毛,被烛光照得根根分明。
“九哥一战成名,淮西功业冠绝天下。”
这是话本里的既定事实,这一世变数虽多,时局也比话本里凶险,甚至纪绿沉与常度几乎无交集。
但常度也不是话本里那个一笔带过的常度啊。
纪绿沉仰慕那个忧国恤民救万千百姓亦救她于水火的常度,也同样会帮助今生的少年英才。
何况他们的一致诉求都是——平藩镇,收河湟,救大衍。
“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常度按着木质案角郁闷道。
“我祝九哥功成名就,不好听吗?”迎春抬笔添墨。
“我给你抄!”常度直起身子一把抓住斑竹笔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明天就要走了。
“不用,九哥明日要赶路,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迎春紧握着笔杆不让,目光在比她大出近乎一倍的手掌轻轻一点。
常度的手肤质略显粗粝,指腹、掌心的茧子握惯了笔、拿得起枪、拨得动琵琶弦。
他真的很好。
争持之下,笔尖一点酝酿良久的墨,“啪”地坠在淡黄色的纸张上。他们的目光同时聚焦在这一滴墨。
墨痕扩展,洇开。
常度恋恋不舍松开这一丁半点的碰触,玉手温热,带着轻汗,触感腻滞。
“你明知我明日要赶路,成心让我今晚上睡不着吗?”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自从十年前在净业寺将她救下,自从他多说了几句话,多操了一份心。
此后,便吃错了药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什么都给她说了,可她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长睫如扇羽,密密织着他的心事,与双眼下的乌青重合成一片。
凤眼淡眉,出众姿表的每一处细节,皆将愁绪殷勤捧出。
等待一个人的亵玩。
常度乖乖坐回了书案旁边:“对不起,害你要重抄……”
“是迎娘欠考虑了。”迎春心尖一颤,搁下了笔,左手揉着右手手腕。
揉手腕几乎是纪绿沉的标配动作,原来殿下她很累……很累。
一念飘远,迎春思索着给常度的答复。
“九哥……”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从唇齿间泄露,挠痒痒挠在他的心尖尖。
她也说心里话。
“只要你征询我的意见,只要你问我,我一定会拒绝。”
迎春抬起左手及时按下常度冲出口的话:“不着急,九哥先听我说。”
“九哥尊重我,让我做选择,便应该知道除了应允,还有拒绝。”
“世间事的答案不是唯一的。”
她依旧揉着右手手腕缓解疲累:“九哥给我簪发,我拒绝被九哥制止,我没有继续拒绝,不是此事就此算了,全听九哥的了……”
“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件事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盛情难却,我不知道继续‘却’会怎样?”
殿下说,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与意愿。盛情所予,也未必是自己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她不是第一次做人,可还是做得好失败呀。
迎春嘴唇小幅度地一开一合,唇色浅淡,嘴角衔着笑意,一两颗鲜洁贝齿忽隐忽现。
绝世温柔,支离破碎。
常度的自我怀疑就这样被莫名地勾起了。
“是我哪里……”
“九哥哪里都很好,是迎娘有话而不能说。”
迎春飞快伸出右手两指,停留在常度棱角分明的上唇上方半寸,艾绿大袖滑到了手肘以下。
“不说,有的考量是为了保护迎娘自己,有的考量是为了九哥。”
“我予你一夜好眠……”
迎春收回了手指,大袖自然垂落,掩至手背。
“簪子放下吧,别再戳手了。”
“我说过,九哥平淄青,接我回来。”
“只要平淄青?”常度倾身离书案近了一寸,确认,脑海中依然萦绕着迎春几息前手指差点儿按在他嘴唇上的情景。
“是,我就在淄青等九哥。”
“接你回来,然后呢?”常度欣欣然期待,往书案前又挪了挪。
“如九哥所愿。”迎春轻声,眉目如画,仿佛被操控的傀儡。
“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他在看她,而她的眼眸落在正前方,他进来时门口曾洒落一束光的地方。
“非我,君不能娶。一生一代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她说着这些今生在话本里学来的情话时,微扬了下巴,似在仰望,亦在回想。
前生五千两银子做成那一段婚事,那一个少女,可是饱含期待过?
“是这样吗?”
眼中热泪滚滚,她的眼睫一眨不眨,唯恐一个不小心,便泪洒当场。
让常度瞧出破绽。
常度一时间也有些恍惚,都说梦想成真的第一步是先醒来。
那么此刻他到底是在梦中前行,还是清醒地求之得之?
迎春的眼眸亮闪闪的,烛光映着,比他送她簪子上镶的宝石还好看。
常度音色低沉微哑,就像回到五六岁孩提,执着纠缠。
“那要是你们殿下逼你嫁给别人呢?”
“我们殿下不会逼我。”
“万一呢?”
“没有万一。”
“那要是你们殿下死活要嫁给我呢?”
“我们殿下志不在此。”
“万一呢?”
“没有万一。”
常度气馁,乍然清醒过来。
一本正经,这就对了,迎春就是这个味儿。
可这巨大的欢喜,收敛不住他那一点孩子气,还是好奇地将追问进行到底。
“你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万一呢?我明天就走了,就陪我这最后一会儿又如何?”
迎春两行珠泪终于滚落,被孙绍祖打死,曾了断过她的一生。
“如果殿下逼我,或者逼你,便让迎娘……死在九哥手里。”
可明珠累累,本该从他的琵琶弦上滚落。
常度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他想听的,也不是要她死的话。
他不想要死在一起,他要活着在一起。
可在她心里,有一片地方大于生死,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我……知道了。”
常度撑着书案起身,身姿悠悠荡荡,他适应了几息背转身。
“你的诗我一直记得,淮西战局非我一力所能控,扶翊公主为大局下嫁,但……我会把你们——都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