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夫人陪着叹了一会,他们顾忌迎春当面,心领神会,没把“巫蛊”说出来。
绣衣使者姜齐出头,没有拉不下马的皇亲国戚。
去年年末灭了太子妻族贾家,这回不知道哪家倒霉。
头上顶着一把刀,出荣锦堂走到院子里,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常无黑着脸。
去年太子岳母延光大长公主奸蛊案,事发之初,涉案的一名官员和他同姓同名,同音不同字。宰相章屈戌为了恶心他一把,硬是把他往里头绕了绕。
亏得他那时日还在凤翔节度使任上,防秋防边,太和帝还用得着他。
“九郎的母亲是胡女……”
常无半天吭哧出半句没头没脑的话,迎春纳罕,不得其解。常无从荣锦堂告退,顺手也捞了她一把,省得她初来乍到待得不自在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北有柔兰,姑且为我大衍盟友;西边乌斯,虎视眈眈,蚕食鲸吞,侵占我大衍安西万里疆;西南南月,趁火打劫……”
国仇家恨在先,无论常度的母亲出自哪一部族,在大衍的土地上必然要被怀疑其心必异。
何况常无的父兄叔伯子侄十数人,战死在西边战场上。
出身是常度母子的原罪。
言语未尽之处,迎春脑中疯狂翻阅《春风桃花》话本,汲取文字中关于大衍版图与边族纷争的内容,努力将其与常无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融会贯通。
“九郎愿意和二娘子亲近,我就把九郎交给二娘子了……”常无蹲下身来,和迎春平视,大嗓门粗豪的他轻声郑重。
迎春心里一下子沉甸甸,常无的目光太重,不是一个五岁余的女孩所能够理解和承受。
但成年的迎春似乎有点儿懂,绥西郡王常无并非不爱他的第九子常度。
“去吧!”
变通!变通!
迎春自言自语,她是领着常无——一位父亲对幼子的拳拳爱意,去看望常度。
松月轩东屋食案,送来的小荷叶小莲蓬汤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荷叶莲蓬也泡得不成形。
迎春捏着手帕面色微红:“汤放得久了,又有荤腥,凉着喝不好……让撤下去罢!”
身体力行,手帕往手心一攥,她便要把碗端开。
常度眼眸向上一抬,淡眉垂如八字,少年苍白的面容显出一股子楚楚可怜的怯弱。
迎春的手也被他伸臂挡住。
她心头一软,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歹拿去厨房……热一热……”
常度固执,成套的瓷勺与瓷碗当啷响,一味一味把苦楚都咽下。
他何必多事,惹厨房几句闲话。
有这小丫头这几句说不流畅的话,有她这份心,不好都是好。
他甘之如饴。
“姜齐……在东宫挖到了桐木偶人。”
东宫来人,只告诉了他这么句话,便匆匆而去。
常家目前能和太子直接扯上关系的,独迎春一人,他知道她来,也是为了东宫的消息。
桐木偶人?
这玩意儿怪熟悉,延光大长公主奸蛊案中出现过。她刚刚在荣锦堂听常无和常老夫人聊天,掖庭宫失宠的低位宫嫔寝殿地下也挖出来过。
据说用此物诅咒嫉怨之人,被诅咒者就会有灾祸降身。
这招她也熟啊,上一世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就用类似手法害过宝玉和她二嫂子王熙凤。
“不……”
迎春双眸中柔和的光芒滞了滞,脚下一歪,被胡床绊了下,有眼色的丫鬟忙扶她坐好,舒缓情绪。
“不,二哥哥他不会……”
他不会的,太子纪弘是那样仁慈宽和的人啊!
她这样原本就有嫌隙的人,他都费尽心思救护。
大逆不道的事,他不会做,也根本想不到去做。
宝玉说时代洪流会裹挟着她走,她的二哥哥要死了……就是这么快。
消息断续通过各式的途径传进常家大门二门。
太子纪弘的东宫被绣衣使者姜齐挖出一批桐木偶人,只是开端。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纪弘求告无门,想离开上京前往麟趾县面见太和帝剖心陈情,被姜齐阻拦而出不了城门。
因神宗皇帝暮年的节度使叛乱,世为军籍、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受到冲击解体。东宫所领的十率府,彻底成了清闲衙门,纪弘手头无一兵一卒可用,无力和姜齐抗衡。
太子左庶子施夏楚建议太子打开武库、释放囚犯、发动上京百姓,起兵自保。
“昊天不吊,奸邪横生!天子抱恙于麟趾,宵小窃柄于朝堂。姜、柳之流,构陷东宫;包玉之辈,蔽塞圣听。巫蛊魇咒,戕害宗亲;矫诏弄权,动摇国本!”
《讨逆檄》宛若六月飞雪,白纷纷飘满大街小巷。
“孤,皇太子弘,奉太祖之灵、承社稷之重,今执白旄黄钺,誓斩群獠!凡我汉家忠良,当执戈卫道;四海义烈之士,宜奋臂除奸!枭佞臣之首以谢天下,清君王之侧以正乾坤!
日月昭昭,山河为证:此非谋逆,乃诛逆也!三尺剑鸣,九霄雷动,愿与诸君共涤污秽,复我大衍朗朗青天!”
长亭从府门外捡了一张被踩了好几个泥印子的素笺,迎春哭得双眼红肿。
常度却不过她哀怜的目光,一手攥紧檄文,一手拉着她去宁嘉院请见常无。
路上常度不甚熟练地插诨打科:“你既与先太子妃系出同族,怎么不称太子殿下‘姐夫’?”
“君臣有别。”
“那么,‘二哥哥’又从何谈起?”这才是他重点打听的,常度歪着头从侧边去看迎春,女孩子泪珠莹莹,将垂未垂,耳鬓银丝流苏颤巍巍,六月雪冻伤了这枝不合时宜开放的海棠花。
他知道他问错了话。
不待他想办法描补,迎春细弱的嗓音混着哭嗝儿:“谢九公子……提醒,是小女失言。”
说来,她还不清楚怎么称纪弘“二哥哥”,他就很满意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常度忙摆手分辩,“太子殿下是长子,也是嫡子。”
从不是一个意思到一个意思,他俩现在倒是有了同样的疑惑。
“你俩是把大公主吃了吗?”
鎏金银铃滴溜溜铛啷啷清脆,常频婆猛然阴恻恻出声,常度和迎春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