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颗大颗的明珠从琵琶丝弦上洒落,落在蒙面女子比在肩后的长剑,长剑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好似被滔天大浪拨动的小船,剑影重重,小船滴溜溜地转。
“碧藕花开水殿凉……”
明珠含在乐女甜润的歌喉,天水碧轻纱披帛连同寒光四射的软剑抛上高空,蒙面女子低身空翻接剑,博得纪弥捶着食案一声喝彩。
“好!大姐姐何时耍得这般好剑法!”
天水碧披帛飘飘摇摇落下,被场中女子肆意一扭便裹在身上,长剑随随便便轻挥,蹲身跳起,身弯如弓,大开大合,如行云似流水,举重若轻。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
迎春她们合着管弦和剑舞的节拍,张口小声跟唱,一眼不错盯着场中那一片红,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曲子词是迎春纪灵休斗茶斗输了,默出的那一阕。乐曲本轻柔洒落,配合《鹧鸪天》的舒缓唱腔,才是颂圣的“升平歌管”。
红白双色衣裙纯洁而炽烈,一跃腾空,折腰踢腿,手足相并弯成优美的弧度。
天碧薄纱铺在碧空,面纱随风飘去,同心髻上细碎的花钿明灭,绿鬓云鬟,朱唇丹脸,巧笑嫣然。
和仰望她的诸多王孙公子目成心许。
是永嘉长公主纪灵休,也不是纪灵休。
太和帝沉浸在一双水灵灵的狭长凤眸里,这一双眼睛,像太多太多的人了。走马灯转悠,串联他的花甲年岁。
粉色的夹竹桃花瓣随着这双眼睛纷纷从天际洒落。
阿灵的眼睛,也没有这一双眼睛纯净。
就算驸马不好,不入她的心,她看上谁不好?
偏偏她对阿灼有那样的想法,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这几年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认下了。
一个是他第一个孩儿,一个是他情愿以名山赐封的堂弟,都是他掌心里的宝贝。
他由不得他们不胡来。
这一双眼睛越来越近,太和帝愈发眼花缭乱,碍事的纱衣和披帛被剑刃一挥而断,荷花仙子从半空滑落,要在他的怀中降生。
“不!”
“护驾!护驾!快来人护驾!”
他听到了沈美人、纪灵休的尖叫以及包玉的嘶吼,冕旒十二串摇来晃去,荷花仙子没有了,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
太和帝瘫坐在金丝楠木御座上,沈美人直接扑过来,天子手脚还是索索抖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他年纪大了。
舞姬剑势划破沈美人背脊轻薄衣料之时,常度暴起,新换的凤颈琵琶被他抡圆胳膊掷出去,骤然行刺的舞姬连剑带人一并被砸偏,离弦之箭,折翼之鸟,美人斜斜坠落在速速聚拢的亲卫翊卫包围圈里,灰头土脸,我见犹怜。
“陛下,没事了。”
常度快速走到中庭,拱手下拜,弱冠之年的音色清朗有力,仿佛为突然停滞的内教坊演奏的清平之乐也续了命。
珠圆玉润,絮絮地唱下去。
“拉下去!”
“彻查同党!”
在亲卫翊卫的请罪声中,太和帝抖着手指,指上沾着沈美人背上被长剑余势划过一痕渗出的血迹。
“送沈美人回薰风殿养伤!”
太和帝发出的几道命令,唯有这句是指向性极明确的,皇子席的楚王纪弥、衡阳王纪弭当仁不让跳出来复命。
“大姐姐?七弟,你不觉得刺客和大姐姐长得很像吗?”
纪弥抱着眉头紧蹙的生母,和翊卫押解下去的满脸狼狈的“刺客”又打了个照面。
这句无心的疑问,不轻不重,正点在太和帝疑窦丛生的心脏。
“永嘉!”
太和帝眼纹深重,凸出一双标准帝王多疑的眸子,正一个一个扫过或呆愣或惶恐表情不一演着众生相的皇子皇女。
纪灵休是一脸懊恼悔恨,斜坐在坐席上,身子微抖。
纪绿沉端着一碗糖蒸酥酪,瓷勺子刮着瓷碗,在诡异的氛围中刺耳又自然。
“阿灼,你过来!”太和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两股战战的衡山王身上。
衡山王低着头,手中紫玉笛“啪”地应声而碎,“扑通”就跪倒在青石地面上,鬼哭狼嚎。
“不是臣……臣不知道……”
“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深紫的亲王服被他蹭得皱如飞来一片的残絮,昔日俊美无双风度翩翩的衡山王堕入污泥,锦袍上的铜钱暗纹被泪渍浸得明光闪耀。
“臣的胆子比起女娘来还不如,不然也不至于被人笑话了这么多年。您曾派臣在前线督军,还没打起来,臣就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排舞给圣上贺寿是永嘉全权负责,臣就是帮她吹笛子的,臣……什么都不知道。”
纪灼以头抢地,砰砰碰了几下,手脚并用膝行,仿佛一只颠颠的猧儿犬,小短腿奔向主人脚下撒欢儿。
“陛下……陛下,皇兄……您饶了臣吧!”他拽着太和帝朱红下裳的底摆抬起头,黑纱硬脚幞头耷拉着,将落未落,额头簇起深纹,躲闪着太和帝死盯的目光,只哀哀叫着“皇兄”。
“哼!”
君父到底是君父,年纪虽大了,对付这种绣花枕头还是手拿把掐,一脚便把纪灼踹开了。
包玉会意,鎏金白玉柄拂尘一甩,招呼一队翊卫,又把衡山王纪灼拉下去了。
太和帝凸出得快掉出来的眼珠子转过去,纪灵休已瘫坐在坐席上,笔直的脊梁骨被抽走般,整个人塌下一大截。
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闭着眼努力抑制,不让一颗珍珠肆意洒落。
在她睁开眼向御座望过去,太和帝也出声唤了她。
“阿灵!”
纪灵休整衣敛容,拱着手就像平常跳舞那样,轻红广袖低垂,飘飘扬扬,轻移莲步。
风中被卷起的轻絮为她伴舞,随着她的优雅的步履又被吹开。
纪灵休礼仪周全地跪在了御前中庭,额头叩在手心。
“儿……无话可说,是非对错,儿……不想辩。”
“衡山王说是儿行刺……就是儿行刺吧。”
在天子圣寿,花萼楼宗室勋贵、文臣武将、周边部族与藩镇来使万人之前,这近乎决定生死的时刻,纪灵休反而感到格外地冷静,连声音里的绵软娇柔也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