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回走到了大街上,夜色中的坊内屋宅规整,灯烛亮处若一粒粒棋子撒在棋盘上。
贵族宅邸门前的竹灯笼在风中轻晃,将朱漆大门照得忽明忽暗。偶有行人提着羊角风灯经过,灯影在坊墙上拖出长长的尾巴。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谈刚刚安德公主府书房里那一段奇诡的经历。
“我们好像回来了?这么在街道上溜达真没有问题吗?”
位置是辅兴坊十字街,杨记胡饼打了烊,胡麻油的香气被夜风卷着肆意流窜,一串椭圆的招牌灯笼在夜幕里随风轻扬。
“没有没有,把你的心好好放进肚子里,‘宵禁’只禁南北向和东西向的六条主街,坊门关闭后,居民在坊内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纪绿沉伏在萧近原背上,散落的鬓丝搔着他的耳朵边,行迹亲昵。
“难道你在上京一个月,晚上都没有出过门?”
“平川来京,是为万寿节上见识诸位贵人一眼,为殿下绘勋贵图谱,怎好招摇?”
萧近原挺了挺背,纪绿沉下颌几乎抵着他颈侧,微凉的夜里,她吹拂的那一点儿热气使得他略粗粝的肌肤也变得敏感。
“我们平川原来是大名人呀!”纪绿沉咯咯咯轻笑。
微微的痒,使得萧近原的心情也格外愉悦。
“舒窈从崇业坊带回来的《太和勋贵图》,我看到了……贵人勾心斗角,可我们为的是万万平民大众……长安、万年的夜,是上层的,更是底层的……”
纪绿沉的惆怅被一缕晚风送来的骚臭气味打断,他两个都不便掩鼻。
她将鼻尖在萧近原脖子上蹭了蹭,似要把吸进去的秽气赶出来般。
一个穿着广袖长衫满身污秽的男子踉跄着从东边行来,醉汉般东摇西倒,长发披散着,褐黄的粪水将天蓝的衣袍原色浸成深蓝,衣角挂着几根未消化的菜叶。
倒霉鬼跌入了一条又深又窄的巷子,巷子最里头挂着一盏明灯,引路一般。
人已去远了,街面上的臭气却久久不散,被臭气妨碍到的小老百姓骂骂咧咧还未停歇。
“也不知道哪个死狗奴大街上给人泼粪,造孽呦……”
“就是咱们辅兴坊住着九公主殿下,还临着宫城皇城边儿,天子脚下……怎么能搞得如此脏乱差?上告……我要去公主府,去金吾卫衙门上告……”
纪绿沉抓着萧近原结实的肩膀,浑身颤抖着笑岔了气,萧近原忙伸手托住她膝弯,防止人就此滑落。
“平川看方才那人身上的菜叶子……似乎是府上经常采买的白菘……”萧近原强忍着笑,纪绿沉在他背上的动作幅度有点儿大,到处挠痒痒似的。
“我不吃白菘……”纪绿沉立刻反驳,握紧发间松脱的一支抱头莲簪。
“是是是,平川知道,殿下嫌白菘塞牙。”萧近原眼底笑意更深。
白菘就是普普通通的大白菜,因其经冬不凋、四季常有又物美价廉一直是上下阶层餐盘不可少的一道菜。公主府又不养纪绿沉一个,即便采买白菘,也在正常不过。
当然,女儿家的小心思他还是察觉到了。吃喝拉撒人生之常,要一个贵女堂而皇之大谈其谈后二者,承认金枝玉叶之躯也要如常人般五谷轮回,未免太粗鄙。
“常言道,鲜花插在牛粪上……殊不知牛粪也是好物,我们种田种菜,这东西……”萧近原话锋一转,
背着她稳稳跨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金吾卫下属的坊兵们正提着木桶冲刷街道,水光里倒映着他们交叠的身影。
他侧过头,声音忽然压低:“您暗中托海商搜罗的安南一年三熟的稻种,在江州的试验田里,用的就是这等‘腌臜物’作肥?”
肩膀上被簪头轻轻戳了下,萧近原忙住口,了然于心:“不说了……不说了,平川知道……殿下什么都知道。”
“怪道我们回来早了,原来是此物加速摧毁了他们的奇门阵。”纪绿沉暗声嘀咕,从萧近原故意提到白菘,看破不说破,她忽然悟道方才从他们身边过去——被泼粪的那个人竟是颜淏初,身高身形都对得上。
“是哪位神仙干的好事?”
巷口忽传来熟悉的谈笑,李见微咋咋呼呼的声音让纪绿沉指尖一紧,当即从萧近原背上轻巧滑下。
她落地时裙裾如雀尾一展,顺势抬手用簪子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挽了个半髻,端的是行云流水——若不是萧近原后背衣料还留着被压皱的几道褶皱,任谁也看不出方才的亲密。
“啊呀呀——九殿下回来啦!”李见微晃着酒葫芦冲过来,活像只醉醺醺的猢狲讨赏,上上下下把纪绿沉的衣料摸了一遍,“让老道瞧瞧,咱们九殿下可少了一根头发丝儿?”
纪绿沉不着痕迹侧身,向纪唯繁微微颔首:“齐王兄。”
纪绿沉与纪唯繁行礼致意,纪唯繁又冲退到角落里的萧近原一拱手。
纪唯繁紫色襕袍在灯笼下泛着联珠暗纹,还礼时腰间玉珩纹丝不动。目光扫到角落时,他忽然挑眉——阴影里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得笔直,把身子尽量往身后的一堵短墙上靠,要把自己砌进墙里般,从此时此地消失。
自把贾二娘子送回公主府遇到李见微,他这两天也来公主府附近蹲守,瞧瞧门道。
李见微也“不经意”凑上来,就拉着一起去附近的小酒肆里坐着。
“平川先生。”纪唯繁的拱手礼在空中顿了半拍。
萧近原慢悠悠转了眼,又转了回去,懒散得连脖颈的弧度都透着漫不经心。
这般作态,倒叫纪唯繁想起淄青那些醉卧酒垆轻慢王侯的名士,要么发酒疯,要么终年不沐浴,要么极度洁癖……
见也见过一箩筐了。
他又不是楚王那等暴戾粗俗之人,见好人好物就想抢,抢不过来就毁掉。结果踢到萧近原这块铁板,自己反成了名士不畏权贵小故事里的丑角,贻笑大方。
纪唯繁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微妙地打了个转,纪绿沉明显与萧近原关系不一般,除了万寿节那天席上楚王找颜淏初的不痛快,颜淏初拉已离场的萧近原做挡箭牌时说的修订戏词曲谱书信往来。
若真只是这般浅薄交情,请不了这位江州白鹭山书院的首席夫子出面在万寿节上为她站台,即便只是一炷香的时间。
又何况,如此夜晚,孤男寡女,二人同游。
都是年轻人,谁不知道谁呢?
李见微打了个哈哈,猛灌了一口酒:“别看啦,人是老道请来的,也要跟老道走啦,你们都别打萧郎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