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长阁殿外北海池边的喧闹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顾盼带着采葛、采苓在书案前添了灯烛,舒窈捧着一个象牙透雕山水花卉纹的签筒进殿,摇了摇垂眸上前禀告:“衡山王殿下带着大家玩儿‘探花令’,请殿下抽一支签,也算是不冷落客人了。”
“既如此,迎娘也来。”纪绿沉摸了一支镂花象牙签递给迎春,自己也摸了一支看也未看,反面朝上扣在书案上。
“你们先出去一起玩儿,我同迎娘说几句体己话,一会儿就去。”
纪绿沉语气稀松平常,挥挥手把殿里的侍女全都打发了出去。
看了眼那枚刻着“花园”及一行小字的象牙签,迎春将签子缩在了袖筒中。
“探花令”是雅趣酒令的一种,需要象牙签若干支,每一支刻有不同角色名,如“探花”“花园”“东阁”“醉人”等等,也刻有对应的奖惩说明。
参与者随机抽取一支,抽中后隐藏自己的角色,不可泄露。“探花”人则需通过观察或猜测找出谁是“花园”,若猜错则按签上提示受罚。
外头玩“探花令”寻不到“花园”,终究是要进殿来寻的,这用不了多少时间。
也是纪绿沉变相在催她了。
“殿下知道我的来处吗?”雕花的牙签签头被迎春攥在手心,冰凉的签子暖得温热。
把自己扒干净给旁人看的感受一点儿也不好。
“十年前,迎娘告诉过我。”纪绿沉剔杂质的动作一停,轻声道。
“太虚境,我也去过,但我没有见过你。”
“我的前生……写在刻在石头上的一部书里,那本书……姑且叫作《石头记》,我这么提起来,终究还是给我脸上贴金了。”
迎春苦涩地笑着,微微一抬眼,纪绿沉正支颐微笑着瞧她,眉眼间有一种怜惜的神气。
“看过那本书的人,历来都有‘宝黛之争’,抑或‘拥林’‘拥薛’的派别之分。”
“凤姐姐、探丫头、香菱、平儿,甚至书中的四大一等大丫头,也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百谈不厌的鲜活人物。”
“我么,在书里没什么存在感……”脑袋垂得更深,迎春尽力回忆着短暂的前生,“很多看过书的人,也许都记不得《石头记》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总之就是‘二木头’‘活死人’,窝囊废……”
从这个角度想来,太虚幻境给她选的这个投胎的原身还挺合适的。
原来的真九公主在《春风桃花》话本中就没有存在感。
迎春还是笑着,纪绿沉不知觉间挪到了书案的侧面,握住了她的手。
“迎娘不用这么说自己,兴许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现在的世界呢?”
“嗯……”
迎春轻轻应了声,她们旁边放置着冰盆,冰块消融,滋滋地冒着气儿,与杜蘅香的烟雾混为一体。
“接下来我要说我看到的殿下的那本书,请殿下先赦免迎娘冒犯之罪。”
她抽出手飞快地行了礼,纪绿沉手中一空,五指无意识地颤了颤。
若我死了,请平川怜惜,赐我一抔黄土。
在前不久,进入乌斯使者设下的奇门阵后,她虽躲开了噬命蛊,还是走进了根据她前生事迹魔改的话本中安德公主府的书房。
把这一句话说给了理应听到的萧近原。
既然是话本,编造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压在枕头下敝帚自珍,而若流入坊间,总会有人知道那些“丑事”的。
“那本话本,叫作《春风桃花》,共有两个版本,还有一个姊妹篇,叫作《锦书回心》……”
迎春把话本中纪绿沉被当作皇孙纪暄挡箭牌培养,扶持纪暄登基却被害死的故事主线大体讲了一遍。
“两个版本的《春风桃花》大体走向大同小异,只是登场的人物及人物名字略有不同。”
纪绿沉颔首听迎春细说。
“而《锦书回心》讲的就是平川先生的故事了。”
直到迎春讲完两个话本,纪绿沉方确认,她两个拿的并不是同一个故事底本。
她的视角里,大长公主纪绿沉纯洁无瑕又无辜,还壮志难酬饮恨而亡。
“殿下……我在地牢里……”前面铺垫了许多,迎春慨慷激昂,这时节非常愿意把心中的话掀起盆儿全倒出来。
“迎娘,先到这里吧。”纪绿沉拍了拍迎春的手把她打断了,“坐这么久,腿也该麻了,你这几天练习骑术挺不容易,出去走一走,等晚点儿,我们再细说。”
隔扇门被撞得“吱呀”叫了声,万分委屈似的,纪暄握着一只青玉酒杯,一肩高一件低,霜白袍服上罩了件远山蓝的半臂长衫,少年意气,最是堪怜。
“外头都寻遍了,姑姑一直在这里躲清闲,莫不是姑姑……抽了‘花园’?”
纪暄酒气直往上涌,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嗝儿,两条手臂没有力气般耷拉着,长眸中流泻出灼热的情意。
“殿下……”
“广陵王殿下!”
顾盼与采绿跟在后面也奔了进来。
“广陵王殿下抽中了‘探花’,外面的签子摸了个遍……”采绿小声辩解道。
“探花”没有找出“花园”,只有惩罚,罚酒饮了十几杯,有些签子还要划拳决胜负,输了还是要饮酒。
衡山王纪灼最擅长这些玩闹的雅趣,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管纪暄心疾不心疾,只是判要他划拳喝酒。
可怜她们殿下被良娣娘子管得实在太严了些,哪里会这里头的门道,稍微问一句,就又多出来一杯罚酒。
纪绿沉按下采绿的怨怪,携着迎春,把她手里的那支“花园”签子拿过来。
“我的签子不是‘花园’,必定也是帮着‘探花’的‘仙蝶’了,两支签都是我抽的,阿暄回去也可缴令。”
纪暄“扑通”摔到了地上,哇哇大吐了一阵,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眸向上仰望着,是孩童式的纯净与渴求,
“殿下……”
采绿忙跪下去,手一顿,用巾帕清理着地砖上的污秽。
纪暄吐得挺精准的,没一丝沾到身上,连嘴角也是干净的。
“阿暄……想请,”他呵着几种酒酿混杂的气息,猧儿犬摇尾乞怜,“姑姑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