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畔的竹子,打我记事起就没断过根。老人们常说,那竹不是寻常草木,是陈阿竹的魂化的——这话要从三百年前的那场山洪说起。
那时河畔只有个巴掌大的陈家村,村里最能干的姑娘叫陈阿竹,十七岁的年纪,编竹篮的手艺能让河里的鱼都绕着竹篾子转。她爹是村里的竹匠,走得早,娘常年卧病在床,阿竹每天天不亮就去竹林砍竹,太阳落山时准能担着两筐竹器去镇上卖,换些米粮和草药。
那年夏天雨水格外多,赤水河水涨得比往年高了三尺。村里的老族长拄着拐杖站在河岸边,看着浑浊的河水直叹气:“怕是要发山洪了,得赶紧加固河坝。”可河坝是用泥土夯的,连日的雨水早把坝体泡软了,想要加固,就得用粗壮的竹桩打地基。
可这时节的竹子,新竹太嫩,老竹又都被镇上的药商订走了——药商说老竹能入药,给的价钱是平时的两倍。村里大多人家都把老竹卖了,只剩阿竹家屋后那片竹林,还留着几十根五年生的老竹。那是她爹生前种的,说要留着给她做嫁妆的,阿竹平时连一片竹叶都舍不得摘。
“阿竹,算伯求你了。”村正陈老实蹲在阿竹家门口,烟袋锅子抽得火星子直冒,“没竹桩,河坝一垮,全村人的房子都得被冲跑。”阿竹握着娘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娘躺在床上,咳嗽着说:“傻丫头,房子没了能盖,人没了可就啥都没了。”
第二天一早,阿竹就拿着柴刀进了竹林。她摸着老竹粗糙的竹节,眼泪砸在竹叶上,顺着叶脉滑进土里。“对不住了,等过了这关,我再给你们浇水施肥。”说着便举起柴刀,一刀下去,老竹“咔嚓”一声断在地上,竹汁像眼泪似的顺着切口往下淌。
村里的男人都来帮忙,把竹桩削尖了往河坝里打。阿竹也没闲着,她编了几十张竹篾网,铺在坝体外侧,再填上碎石和泥土,这样能挡住河里的泥沙。可雨越下越大,河水里的石头被冲得“轰隆”响,刚打好的竹桩竟被冲得晃了晃。
“不好!坝脚要塌了!”有人大喊。阿竹抬头一看,河坝东侧已经裂开了一道两指宽的缝,浑浊的河水正从缝里往外冒。要是不赶紧堵住,用不了半个时辰,整个河坝就会垮掉。可这时竹桩已经用完了,剩下的竹子都是新竹,根本顶不住洪水的力道。
阿竹盯着那道裂缝,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竹魂最韧,只要根还在,就算断了秆,也能护住一方土地。”她咬了咬牙,脱下身上的粗布衣裳,只留着贴身的里衣,然后抱着一根最粗的新竹,就往裂缝冲去。
“阿竹!你干啥!”陈老实伸手去拉,却只抓住了她的衣角。阿竹回头笑了笑,那笑容比河边的野菊花还亮:“伯,我爹说这竹林是护村的,我是陈家人,也该护着村里。”说着就抱着竹子跳进了裂缝,她用身子顶住竹身,让竹根扎进坝底的泥土里,再喊着让村民往她身边填碎石。
河水从她的脖子漫到胸口,冰冷的水流裹着泥沙,打得她骨头都疼。可她死死抱着竹子,眼睛盯着村里的方向——那里有她卧病的娘,有给她送过红薯的张婶,有教她编竹篮的李叔。她不能让洪水冲进去。
“快!再填些石头!”陈老实红着眼眶喊,村民们手忙脚乱地往裂缝里填东西,可洪水的力道太大,刚填进去的石头转眼就被冲跑了。阿竹感觉怀里的竹子在发抖,她把脸贴在竹身上,轻声说:“别怕,咱们再撑会儿,撑到雨停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竹的胳膊开始发麻,河水已经漫到了她的下巴。她能听到娘在岸边喊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想答应,可一张嘴,河水就灌进了喉咙,呛得她直咳嗽。
就在这时,怀里的竹子突然动了——竹节上冒出了新的嫩芽,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竹叶,顺着裂缝蔓延开来,很快就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把裂缝牢牢堵住。紧接着,河坝周围的土地里,竟冒出了无数的竹笋,竹笋飞快地长高,连成一片新的竹林,像一堵绿色的墙,挡在河坝外侧。
洪水撞在竹林上,被竹叶和竹秆分流,力道渐渐小了下去。雨也慢慢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竹林上,竹叶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村民们欢呼着跑去加固河坝,可当他们想起阿竹时,却只在裂缝的位置看到了一根粗壮的竹子——竹身泛着淡淡的粉色,竹叶是浅绿的,风一吹,竹叶沙沙响,像阿竹平时说话的声音。
后来,村里的人在竹林边建了个小祠堂,祠堂里没有神像,只放着一把阿竹用过的柴刀和一个竹篮。每年春天,新竹发芽的时候,村民们都会带着米糕和草药来祭拜,说要让阿竹尝尝新米的味道,看看娘的病好了没有。
再后来,陈家村的人越来越多,可不管走多远,都会带着一根赤水竹的竹枝——他们说,带着竹枝,就像带着阿竹的护佑,走到哪儿都能平安。而赤水河畔的竹林,也一年比一年茂盛,就算遇到再大的洪水,也从来没让河水淹过村子。
现在你去赤水河边,还能看到那根泛着粉色的竹子,老人们说,那是阿竹的魂附在上面。要是你对着竹子轻声说话,风会把你的话带给阿竹——她会听着村里的新鲜事,看着孩子们在竹林里跑跳,就像她从来没离开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