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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无休无止、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成碎片的痛。

姜毓宁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熔炉中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灼烧一切的烈焰。那火焰舔舐着她的每一寸肌肤,钻进她的骨髓,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仿佛又回到了太庙那燃烧的琉璃顶,怀抱着幼弟,脚下是吞噬一切的火海,身后是谢珩冰冷无波的眼眸。

“煜儿……” 她想呼喊,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怀中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呢?她徒劳地收紧手臂,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灼热。父皇的血诏…那滚烫的烙铁感还残留在心口,此刻却仿佛也被这烈焰焚化了,只剩下无尽的痛楚和一片空茫的绝望。

“不……谢珩……” 恨意如同毒藤,在焚烧的痛苦中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另一种窒息般的剧痛。那枚凤符砸在他眉骨上的脆响,他脸上瞬间崩塌的从容,还有自己纵身跃下时那声撕裂般的咆哮……破碎的画面裹挟着极致的恨与痛,在火海中翻滚、咆哮。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烈焰彻底融化、分解,连同她的身份、她的过往、她的爱与恨,都将化为这漫天灰烬的一部分。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焚身之痛彻底吞噬,沉入永恒的黑暗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银河之水,猛地灌顶而入!

“嘶——!”

姜毓宁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仿佛一条濒死的鱼被狠狠摔在了坚硬的冰面上。那冰寒是如此霸道,如此突兀,瞬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灼烧幻觉,蛮横地将她濒临溃散的意识从炼狱边缘狠狠拽了回来!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她,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与体内残留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痛感剧烈地冲突着,让她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试图看清周遭。

不是皇宫的废墟,不是太庙的烈焰,也不是想象中幽冥地府的景象。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的屋子。低矮的屋顶,裸露着粗糙的原木梁架,上面挂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墙壁是凹凸不平的土坯,糊着发黄的草泥,几处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参差的碎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腥气、劣质皂角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底层挣扎生存的浑浊气息。

她正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铺着粗糙的、磨得发亮的草席,硌得她生疼。身上盖着一床同样粗糙、打着补丁的薄被,被面上是褪了色的俗艳大花图案。那股救了她一命的刺骨寒冷,正来源于此刻覆盖在她额头和脖颈上的一块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破布巾子。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想动,想撑起身子,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四肢百骸都传来剧烈的酸痛和无力感,仿佛被无数辆沉重的马车反复碾压过。

“唔……” 一声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瓣间逸出。

这微弱的声响,却惊动了屋内另一个存在。

“呀!醒了!她醒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怯懦惊喜的少女声音响起。

姜毓宁吃力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蹲在不远处的墙角,守着一个冒着热气和浓郁药味的破陶罐。小丫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同样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丫髻,小脸蜡黄,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但一双眼睛却很大,此刻正圆睁着,带着好奇和一丝畏惧看向她。

看到姜毓宁的目光投来,小丫头明显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端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黑乎乎的药汁,慢慢挪到床边。

“姑…姑娘,你…你喝药…”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端着碗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显然对床上这个来历不明、气息奄奄却依旧难掩某种无形威仪的女子充满了本能的敬畏。

姑娘?姜毓宁的脑子一片混沌。她是谁?她是大胤的长公主姜毓宁!是抱着幼帝跳下太庙火海的亡国之人!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被人唤作“姑娘”?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眩晕感瞬间袭来,让她本就昏沉的脑袋更是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几声嘶哑难辨的气音,喉咙深处如同刀割。

小丫头见状,更加紧张了,手抖得碗里的药汁都洒出来一些,滴落在粗糙的被面上。“是…是沈姑姑让我照顾你的…说…说你伤得很重,差点就…就没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试图解释,“你…你在河里…飘着…被…被捞上来的…”

河里?飘着?捞上来?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姜毓宁混乱的意识里,激起一片浑浊的浪花。太庙的火海…坠落…然后呢?无尽的灼烧和冰冷刺骨的河水…碎片般的记忆冲击着她,带来更剧烈的头痛。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疼痛欲裂的额头。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抬起的手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那只手…纤长,骨节分明,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和高热显得苍白浮肿,几处被水流或礁石擦破的伤口已经结痂,狰狞地蜿蜒着。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只手上,曾经戴着的象征长公主身份的、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护甲,早已消失无踪!指甲因为长时间的河水浸泡和高烧,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在她右手食指的指根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形似火焰的淡红色旧疤——那是她幼年时在御花园玩火不小心烫伤的,是独属于姜毓宁的印记!

它还在!

可…这只手,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的细腻,绝非久经劳作的粗粝。但这绝不是她熟悉的、被无数宫人精心养护、连一丝薄茧都找不到的“姜毓宁”的手!这双手,指节似乎更分明一些,掌心…仿佛多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薄茧?而且,手腕的粗细,手臂的长度…似乎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猛地低头,顾不上身体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身上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同样陌生的身体!包裹在另一件粗糙、宽大、同样是劣质粗布缝制的、洗得发白的里衣中。身体的骨架似乎比她原来的要纤细一些,腰肢更显羸弱,胸口的起伏也略小……但最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在她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原本光洁无暇的肌肤上,此刻竟赫然浮现出一片奇异的印记!

那印记约莫铜钱大小,颜色是极其深邃、近乎妖异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尚未冷却的熔岩!它的形状,模糊而抽象,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像是一只浴火展翅、在痛苦中挣扎哀鸣的凤凰!边缘并不规整,如同火焰灼烧后留下的烙印,带着一种深入肌理的诡异感!

这…这是什么?!

姜毓宁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剧烈的喘息让她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远不及此刻心中惊涛骇浪的万分之一!

这不是她的身体!

可那火焰凤凰烙印的位置,分明就是父皇血诏紧贴的地方!那血诏呢?!

还有这指根的旧疤…它还在,证明她似乎还是“姜毓宁”…可这身体…这印记…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啪嗒!” 粗陶碗摔落在地的碎裂声,惊醒了陷入巨大惊骇和混乱中的姜毓宁。

那小丫头被她刚才掀被查看身体的激烈反应和眼中流露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惊骇与疯狂吓坏了,手一松,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乎乎的药汁溅了一地。

“对…对不起!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丫头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来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布衣裙,料子比小丫头的粗布稍好,但也绝不是什么上等货色。她身量中等,体态略显丰腴,挽着一个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根普通的银簪。她的面容只能算得上清秀,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精明干练,此刻正微微蹙着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向屋内。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碎裂的药碗和跪着发抖的小丫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带着一丝不耐:“阿阮!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快收拾干净!”

“是…是,沈姑姑!” 叫阿阮的小丫头如蒙大赦,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和药渍。

沈姑姑的目光这才落到床上气息不稳、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锐利得惊人的姜毓宁身上。那锐利之中,充满了惊疑、警惕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与威压,让阅人无数的沈碧云心头也是微微一凛。

她面上却不显,只是走近几步,站在床边,用一种带着职业化审视和评估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姜毓宁的脸庞和身体,像是在估价一件刚收来的、品相尚可但需要修复的货物。

“哟,可算是醒了。烧了整整三天三夜,阎王爷那儿都差点挂了号,命倒是挺硬。” 沈碧云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市井妇人特有的、既不算太刻薄但也绝不柔软的腔调,“醒了就好,省得我白费那么多药材。”

姜毓宁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喉咙的剧痛,用尽力气凝聚目光,迎上沈碧云的审视。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这…是何处?你…是谁?” 尽管虚弱,那语调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属于长公主的、不容置疑的质询。

沈碧云挑了挑眉,似乎对姜毓宁这种语气有些意外,随即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里是‘倚翠阁’的后院柴房。我呢,姓沈,是这‘倚翠阁’的管事姑姑,姑娘们都叫我一声沈姑姑。” 她顿了顿,目光在姜毓宁脸上逡巡,带着一丝探究,“至于你嘛…三天前,漕帮的苦力在城西的玉带河下游捞尸,在一堆烂木头里把你给扒拉出来了。啧啧,浑身滚烫,皮肉都泡烂了,就剩一口气吊着。要不是看你…嗯…”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姜毓宁即使被粗布包裹、依旧难掩优美轮廓的身体曲线上扫过,“底子还算干净,模样也还周正,老娘才懒得费这个劲把你拖回来!”

倚翠阁?管事姑姑?捞尸?玉带河?

一个个陌生的、带着浓重风尘气的词汇,如同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姜毓宁的心上!一个可怕的、让她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猜测,在脑海中轰然成形!

“你…这里是…妓院?!” 她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屈辱!纵然身体虚弱至极,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巨大愤怒和屈辱感,还是让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重重地跌回硬板床上,剧烈地喘息着。

沈碧云对她的反应似乎见怪不怪,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嗤笑:“哟,反应还挺大。怎么?看你这细皮嫩肉,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可惜啊,不管你以前是金枝玉叶还是千金小姐,掉进了这玉带河,又被捞进了我这倚翠阁的门,那就是命!” 她俯下身,凑近姜毓宁,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听着,丫头,我不管你以前是谁,有过什么了不得的身份。现在,你这条命,是我沈碧云花了银子、费了药材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从今往后,你就是倚翠阁的人!想活命,就得乖乖听话,养好身子,学规矩,以后…好好给我接客!”

“接客”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姜毓宁的灵魂深处!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比太庙的烈焰更让她感到焚烧般的痛苦!她可是大胤的长公主!是金尊玉贵、连手指头都未曾被外男碰过的天家贵女!如今,竟沦落至此?被一个妓院的管事姑姑,如同谈论货物一般,安排着去……接客?!

“不……不可能!” 她嘶吼出声,声音凄厉如鬼,带着血沫的腥气,“我死…也不会……” 极度的愤怒和绝望,竟让她体内涌起一股微弱的力量,她猛地抬手,抓向自己散乱在枕边的发髻——那里,曾经插满了价值连城的珠翠步摇,如今却空空如也。她什么也没抓到,只摸到一把干枯打结的乱发。

沈碧云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淬了毒的冰针:“死?哼,在我这儿,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费了老娘那么多心血,你想死,也得先把欠我的还清了!”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因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如同困兽般的女子,语气森然,“阿阮!看着她!药熬好了就灌下去!人要是再出半点岔子,我扒了你的皮!”

说完,沈碧云不再看姜毓宁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是浪费。她转身,利落地掀开门帘走了出去,留下满屋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阿阮早已收拾干净地上的狼藉,此刻正端着新盛的一碗药,站在床边,小脸煞白,看着床上那个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女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姜毓宁直挺挺地躺着,望着低矮肮脏的屋顶,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比那玉带河水更冰冷刺骨的绝望。沈碧云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将她仅存的骄傲和尊严凌迟得粉碎。

大胤亡了。

父皇、幼弟、张内官…他们都死了。

她跳下了太庙火海…却为何没死?

为何会变成这具陌生的身体,带着这诡异的凤凰烙印?

为何…为何会落入这肮脏不堪的泥沼,成为一个待价而沽的妓子?!

“谢珩…” 一个名字,裹挟着焚心蚀骨的恨意,在她破碎的心底无声地咆哮。是他!是他一手将大胤推入深渊,将她逼入绝境,让她落得如今这般生不如死、尊严尽丧的境地!

身体深处,那焚身的灼痛感再次隐隐泛起,与心口那凤凰烙印的位置隐隐呼应。锁骨下方,那暗红色的凤凰印记,似乎在她滔天的恨意刺激下,微微地、不易察觉地灼热了一下。

就在这时,倚翠阁前院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盔甲摩擦的冰冷声响,还有男人粗声粗气的呼喝声,打破了这后院死水般的寂静。

阿阮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猛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糟…糟了!官…官差…又…又来搜人了!”

搜人?姜毓宁死寂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厉芒!难道是……谢珩的人?他在找她?!找坠入火海的“姜毓宁”?!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沈碧云的威胁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和危机!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前门是索命的官差,后门是吃人的妓院……她仿佛被逼到了比太庙琉璃顶更绝望的悬崖边缘!

脚步声和盔甲碰撞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朝着这后院柴房的方向,步步紧逼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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