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的美术课，是学习大卫石膏头像的素描写生。大卫石膏像放在美术教室中央的台座上，冷白的表面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眼窝的阴影深邃而沉静。他的卷发凝固成永恒的姿态，鼻梁的线条利落地分割着光线，下颌的弧度在明暗之间过渡得近乎完美。
美术教室里，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围着大卫石膏像寻找最佳角度。言若推门而入时，正看见郭玥、徐盈吟和李梧桐占据了大卫四分之三侧面的黄金角度。郭玥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徐盈吟时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李梧桐则挂着谄媚的笑容频频点头。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像极了去年此时的场景，只是如今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从言若换成了李梧桐。
记忆中的笑声犹在耳边，那时她们分享着同一盒炭笔，徐盈吟总爱把炭笔盒往她这边推，郭玥则会偷偷帮她修改素描的明暗交界线。而现在，那些温暖的碎片都成了扎在心底的玻璃渣。
言若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径直走向教室最角落的窗边座位。斑驳的树影在画板上摇曳，这个被所有人嫌弃的逆光角度，反倒合她心意。
没过多久，身侧的椅子被人拉开。江哲羽若无其事地坐下，摆画板的动作熟练得仿佛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同班同学。只有他状似无意碰触她手肘的指尖，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亲昵。
美术老师背着手，缓步穿行在画板之间，偶尔驻足，指尖轻点某张素描纸的边缘，声音低而清晰：“注意颧骨的转折，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面。”
言若的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她眯起眼，对比着石膏像与自己的画，大卫的右眼似乎比她画得更低一些，阴影的过渡也不够柔和。她抬手用橡皮轻轻蹭了几下，纸面立刻浮起一层灰白的碎屑，像初冬的薄霜。江哲羽已经铺完了大调子，炭笔在他的指间灵活地滑动，画上的大卫眉眼沉静，仿佛下一秒就会眨动眼睛。
她停下来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大卫石膏像。她的眼神在大卫的颈部线条处游离，大卫的颈部肌肉呈现出一种紧绷而优雅的张力，喉结微微凸起，像一座被时间凝固的山丘，在光影下投下短促的阴影。胸锁乳突肌从耳后延伸至锁骨，形成两道凌厉的弧线，如同拉紧的弓弦，暗示着某种即将爆发的力量。斜方肌的轮廓则较为柔和，自颈背向肩部舒展，与锁骨的转折自然衔接，在石膏冷白的表面上勾勒出流畅的弧度。
当他微微侧头时，颈侧的肌理更显分明，筋腱的起伏在光线下形成细腻的灰调，仿佛血液仍在皮肤下流动。整段脖颈既有雕塑特有的理想化美感，又因肌肉的精确刻画而充满真实的生命力，像是呼吸被瞬间冻结。
言若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昨天。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身影，以及那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颈部线条，是如此的相似。。。
“很好看么？”江哲羽的声音幽幽的传来，隐藏在铅笔的沙沙声中。
言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正专注的绘制着自己的画作，仿佛那句话不是他说的。言若回头的瞬间，耳朵里又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对着一块破石膏，你也能犯花痴？”江哲羽眯起左眼，用铅笔丈量着大卫的比例。
“你胡说什么？”言若气愤地瞪了江哲羽一眼，“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江哲羽没看她，把她当做空气一般无视。
李梧桐走到美术教室的门外削铅笔，遇到了正在门口喝饮料的陈凯旋。陈凯旋对于美术没有半点兴趣，加上美术老师管的比较松，所以他经常在这偷懒。
李梧桐看到陈凯旋，心跳突然加快了一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尽管内心如此波动，她却不敢和陈凯旋说一句话。她紧张得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拇指紧紧地抵在刀背上，刀刃则紧贴着笔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她内心的不安。斜斜地推下去，木屑便蜷曲着翘起，像剥落的树皮。铅笔在她掌心缓慢旋转，黑炭芯渐渐露出尖儿。
“你现在跟郭玥她们混在一起了？”陈凯旋皱着眉头，声音里透着不解和隐隐的担忧。
“嗯。。。”李梧桐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刀片和铅笔，
“你忘了她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陈凯旋上前一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那些。。。那些都是误会！”李梧桐眼圈已经微微发红，却仍固执地咬着下唇。
陈凯旋冷笑一声：“误会？她们诬陷你偷手机也是误会？”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还有那次在KtV，要不是言若，你醉成那样会发生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言若！又是言若！”李梧桐突然激动起来，“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她颤抖着后退两步，“是，我是比不上她，我永远都比不上她行了吧！”
刀刃与石墨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偶尔有木屑飞溅出来，她用刀尖小心地修整笔尖的斜面，直到它呈现出完美的锥形，锋利如刀。
看着李梧桐匆匆离开的背影，陈凯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言若的素描已经到了最后调整细节的部分，她的指尖早已被炭粉染成朦胧的灰色，掌侧蹭着画纸反复摩擦的地方积了一层铅黑。她放下笔，铅笔在指节上留下的压痕清晰可见。
她不得不提前去洗手，水龙头哗地吐出凉水，她将手伸进水流，灰黑的痕迹立刻被冲散，化作蜿蜒的细流钻进下水道。指缝间残留的铅灰顽固，她不得不互相揉搓，让肥皂泡沫裹住每一道纹路。
这时，一道身影挡住了侧面投射来的光线。
“言若，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姚沐甜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今天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像朵带刺的红玫瑰，在阳光下格外艳丽。
言若挑眉看向她：“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因为你真的很厉害啊！”姚沐凑近一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你才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女生！”
“我？厉害？”言若忍不住轻笑出声。
“当然！”姚沐压低声音，“梁子墨那个渣男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明明是你找人打了他，他却把气都撒在郭玥身上。”她幸灾乐祸地勾起嘴角，“现在郭玥对他言听计从，就像一条狗。”
言若的眉头微微皱起，还没等她开口，姚沐又迫不及待地继续道：“还有徐盈吟，谁不知道她暗恋江哲羽？找男朋友当然要找江哲羽这样的啦！”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搞定江哲羽的？”
“这就是你说的‘厉害’？”言若有些啼笑皆非。
“这还不够厉害吗？”姚沐一脸认真，“你精准地抓住了她们每个人的痛点，给了她们最羞辱性的报复！”她的眼中闪烁着近乎崇拜的光芒，“被抢走喜欢的人不仅是失去，还要承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羞耻感，这才是最狠的报复啊！”
言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女孩，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言若记忆里无数个相似的夜晚，薛继红都会对着言北春撕心裂肺的咆哮:“她有什么好，除了年轻，她哪一点比得上我？”
言北春只是用“应酬”、“逢场作戏”的字眼搪塞着，说出的话却立刻消失在苍白的烟圈里。
\"你当我瞎吗？！\"
她的声音突然炸开，像玻璃杯狠狠砸向瓷砖地，尖锐的碎片四处迸溅。手指攥着那张酒店发票，纸张在她掌心皱成一团惨白。
言北春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抄起茶几上的相框砸在脚边——他们结婚照的玻璃裂成蛛网，照片里她雪白的婚纱裙摆被裂缝割成碎片。
\"十年！我跟了你十年！\"她的嗓子撕出血腥味，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扯出来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臂，却感觉不到疼。“你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就跟你在一起了。你现在有几个钱了，就开始找别的女人？”
\"那些短信我都能背下来！\"她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可怕的颤音，
\"想你！今晚见？\"她抓起遥控器砸向电视屏幕，屏幕\"啪\"地黑了一大块，像突然瞎掉的眼睛。
言北春伸手想拉她，被她一耳光甩在脸上，戒指在他颧骨划出一道血线。
“砰！”大门重重的被关上，每次吵架都是以男人的离场而画上句点。
“妈妈！你跟爸爸离婚吧！”小小的言若抱着妈妈的大腿，她还不太理解，只是在同学的谈话中听到了“离婚”的字眼。她自以为这样会让母亲在痛苦的旋涡中解脱。
薛继红用力的甩开了言若，言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畜生！你也帮着那个女人是吧？想要我离婚，除非我死！”
薛继红咬紧牙关，狠狠地说着，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这是言若自出生以来听过的最令她震撼的一句话，“死”这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几乎要把她的心脏砍成两半。
后来言若才知道，薛继红曾经接到过李晓微挑衅的电话。
“他已经不爱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缠着他？”
“管不好自己的男人，就别怪被人抢了！”
“他说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都比你强！”
“我要是你，我早就跟他离婚了！”
这些羞辱的话语如强硫酸一样，腐蚀着薛继红的自尊。
多年来，言若始终后悔说了那句让母亲离婚的那句话。母亲当时像一个苦苦死守城池的士兵，而她却在母亲四面楚歌的时候倒戈相向。每当后悔的火苗煎烤着她的内心的时候，她都会撩开袖子看看自己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才能得到一丝安宁。
“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厉害的！”言若回过神来，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她回到座位时重重地坐下，画笔被她随手扔在一边。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大卫石膏像，空洞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石膏。
\"怎么了？\"江哲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压低声音问道。
言若置若罔闻，只是凝视着画纸上未完成的素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大卫完美的面部轮廓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突然觉得可笑——所谓爱情，不过始于皮相的吸引，终于容颜的衰老。她对江哲羽的心动，或许也只是被这副好皮囊迷惑，就像此刻被这尊石膏像的完美比例所震撼一样。
那江哲羽呢？记忆中他猩红的双眼、失控的表情在脑海中闪现。那些炽热的瞬间，会不会也仅仅是雄性最原始的占有欲在作祟？言若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铅笔的灰屑沾满了指尖。
一滴，两滴，鲜红的血滴在了画纸上，像一朵朵怒放的花，在大卫的脖颈间血色狰狞。
“你流鼻血了！”江哲羽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捂住言若的鼻子。
“老师，言若流鼻血了，我带她去医务室。”
“快去吧！”美术老师点头示意。
言若捂着鼻子快速走在前面，江哲羽加快脚步紧跟着她。
“怎么了？发什么脾气？”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刚刚回来就不对劲！”
“不用你管！”言若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
“大卫就这么性感，看得都流鼻血了？”江哲羽嘴角带着一丝讥讽。
言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
到了校医室，校医人不在，江哲羽熟练的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冰袋，敷在言若的鼻梁上。
“为什么那么大火气，谁惹你了？”江哲羽低头看着言若，眼神里充满探究。
“你！”言若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着两簇小火苗，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
\"我？\"江哲羽错愕地松开手，眉头微蹙，\"我说什么了？\"
言若的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抛出一记直球：“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想着怎么睡我？”话音未落，两颗泪珠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
江哲羽瞬间僵住：“我什么时候。。。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抬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却被言若偏头躲开。
夜晚，江哲羽坐在卧室飘窗上，怀里的波斯猫正撒娇地蹭着他的指尖。
“若若，为什么你的脾气这么坏？”
若若似乎听懂了一样，立刻停下来，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说你两句就生气？”江哲羽轻轻摸了一下若若的头，它却用爪子拍了他一下表示抗议。
江哲羽低头看着它，仿佛在控诉它不分是非。若若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下子跳到了床边，“喵”的一声就飞窜出去了。
“哼！一生气就不理人！一个德性！”江哲羽抬头看着窗外的夜空，今晚的星星又大又亮，却泛着冷光看上去没有温度，就像言若那一颗颗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