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旋的父亲站在走廊尽头，这个总是精神抖擞的中年企业家，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他正与两名警察低声交谈，手中的烟灰簌簌落下，在锃亮的地砖上积成一小撮灰烬。而他的妻子独自蜷缩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压抑的抽泣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裂着医院死寂的空气。
江哲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医学知识、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任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缓步走来。
“您好。”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像精心练习过千百遍，他递出的名片边缘微微发皱，显然已经在口袋里揣了很久，“我是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
男人在距离陈凯旋母亲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冒犯，又能确保谈话的私密性。
“关于器官捐献的事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
“走开！”江哲羽一个箭步冲到男人的面前，眼睛里全是愤怒。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需要慎重考虑。我只是来提供一些专业建议。。。”
“我让你滚！”江哲羽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紧紧握着拳头。
“小羽——”陈凯旋的母亲拉着江哲羽的手臂，轻轻地摇头。
那个西装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
江哲羽踉跄着打开家门，那件永远熨帖挺括的白衬衫此刻湿淋淋地黏在身上，透出肌肤的惨白。袖口的袖扣不知何时脱落，松垮的袖管滴着水。
他的头发凌乱地耷拉着，水珠顺着发梢滚落，衬衫领口被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剧烈起伏的锁骨。
他惨白的面容如同被雨水泡发的纸页，鼻梁上悬着将落未落的雨珠，眼瞳涣散得像是碎了的琉璃，泛着不正常的红。下颌绷得发青，眉间那道深纹像是被人用刻刀狠狠划过。湿漉漉的额发黏在颤抖的眼皮上，向来矜贵的唇角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垮塌弧度。
“你怎么了？”言若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她从未见过江哲羽这副模样。
“陈凯旋他们。。。”江哲羽的喉结剧烈滚动，“氧气瓶故障。。”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杨书凌没救回来。。。陈凯旋。。。”他突然哽住，那个医学名词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说不出口。
言若的心脏猛地坠入冰窟。她眼前闪过陈凯旋爽朗大笑时露出的虎牙，杨书凌在星月湾给她拍照的模样——那些鲜活的画面突然龟裂，碎成千万片扎进血肉。
“怎么会。。。”言若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在脸颊上划出晶莹的痕迹。
“是你——”江哲羽突然暴起，铁钳般的手掌狠狠掐住言若纤细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掼在冰冷的墙面上。他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可怕，“因为你，我错过了他最后一通电话。。。”
言若的后脑重重撞上墙壁，剧痛伴随着缺氧的眩晕席卷而来。她本能地用指甲抓挠江哲羽的手背，却如同蚍蜉撼树。眼前开始泛起黑斑，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江哲羽疯狂的面容在视线中扭曲变形。。。
江哲羽的手突然松开，言若像断线的木偶般滑落在地。她蜷缩着身子剧烈咳嗽，每一声都撕扯着灼痛的喉咙，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怎么能怪你？”江哲羽踉跄后退，手指深深插进自己的发间，“明明是我自己。。。”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鱼。
突然，他跪倒在地，双手捧起言若惨白的脸。那个吻来得疯狂而暴烈，带着血腥味的唇舌让言若那天被施暴的记忆瞬间闪回。她的身体骤然僵直，四肢像被冰封般动弹不得。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却连吞咽唾液都做不到。
江哲羽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颈动脉的剧烈跳动，却察觉不到任何挣扎的力道，他缓缓松开手，看到言若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不、不。。。要。”她的眼泪混着唇角的血丝滑落，“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片雪花，却在江哲羽心上砸出个血淋淋的窟窿。他将她拖入怀中，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肩窝。
陈凯旋是江哲羽生命中最温暖的那束光。他们的友谊从初中就开始了，这个总是笑得露出一颗虎牙的大男孩，就硬生生闯进了他封闭的世界。他们像两个极端——江哲羽严谨自律到近乎苛刻，陈凯旋却活得肆意张扬；可偏偏就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成了彼此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网球场上的对决总是格外激烈。江哲羽的每个精准发球都会迎来陈凯旋刁钻的回击，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青春的光芒。输的人要请客吃火锅，这个约定他们坚持了很多年。
江哲羽至今记得，有次他状态不佳连输三局，陈凯旋却突然摔拍子说“不玩了”，硬拉着他去吃了最爱的牛肉火锅。那家伙扯着嗓子嚷嚷，不由分说拽着他钻进那家永远人声鼎沸的火锅店。蒸腾的热气里，陈凯旋把涮得恰到好处的吊龙肉全夹进他碗里，自己却偷笑着吃起了煮老的肉片。
右脸颊忽然隐隐作痛，那是高中时陈凯旋留给他的“纪念”。当时他因为偏执伤害了言若，陈凯旋的拳头带着风声砸过来，却在最后关头卸了七分力。“这一拳是替言若打的，渣男！”
因为江哲羽的一通电话，陈凯旋就奋不顾身地冲进暴雨中去帮他解救最心爱的人。自己却因为淋雨发了高烧，还不忘朝他挤眼睛：“怎么样，哥们儿这英雄救美帅不帅？”
当他喝的烂醉如泥时，也是陈凯旋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家。那个威胁着要把他扔进臭水沟的人，这一次，再也不会背着他走过漫漫长夜了。点点滴滴都碎成玻璃渣，每一片都折射着陈凯旋明亮的笑容。
言若的呼吸渐渐平缓，她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阵湿热，江哲羽的泪水正无声地浸透她的衣领。这个永远从容不迫的男孩，此刻在她怀中颤抖得像片秋风中的落叶。
“跟我结婚。。。”他的声音闷在她发丝间，带着前所未有的哽咽。
言若浑身一僵，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江哲羽却突然直起身，通红的双眼直视着她，双手像钳子般扣住她的肩膀：“下个月就去领证。”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是。。。”言若慌乱地摇头，“你说过要等我毕业——”
“我等不及了！”江哲羽突然拔高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回荡，他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我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你。。。”最后几个字化作颤抖的气音，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开学后，江哲羽默默辞去了网球社社长和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就像埋葬一段不愿触碰的回忆。灯光常常亮到凌晨，他用成堆的医学专着筑起一道围墙，试图隔绝内心汹涌的痛楚。
关于结婚的承诺，仿佛随着夏日的蝉鸣一同消逝了。言若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在深夜辗转反侧。他们像两条平行线，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各自忙碌着。
9月8日清晨，言若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的生日提醒让她的手指悬在半空——“江哲羽的生日”六个字刺得眼睛发疼。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就像去年此时，陈凯旋拉着她在蛋糕店精心挑选蛋糕花样的场景。她深吸一口气，最终将提醒改成了“无标题”，却迟迟按不下删除键。
暮色四合，校园里仍氤氲着白昼未尽的喧嚣。昏黄的路灯下，拖着行李箱的新生三三两两走过，清脆的笑声如碎玉般划破夜的岑寂。远处宿舍楼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都晃动着年轻的身影，不知是谁抱着吉他，正弹唱着一首跑调的情歌。
医学院大厅里，言若独自坐在长椅上。她不知道江哲羽什么时候会出来，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的木纹。
“社长，生日快乐！”一道甜美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宁静。言若抬头，看见两个女孩拦住了江哲羽的去路——是网球社的社员。
“我已经不是你们社长了。”江哲羽的声音冷得像冰。
其中一个女孩献宝似的从身后捧出一个精致的蛋糕。那是一款精心设计的网球主题蛋糕：红土球场上，两个q版软陶人偶正挥拍击球，巧克力球拍闪着微光，翻糖制作的网球仿佛还带着破空之势。整个场景栩栩如生，连人偶额角的汗珠都清晰可见。
江哲羽身形猛地一僵，瞳孔剧烈收缩：“拿走！”他转身就要离开。
女孩急忙追上去，硬将蛋糕塞进他手里：“这是我特意为你定制的！”
“砰——”
蛋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进了垃圾桶。奶油四溅，那两个正在挥拍的小人偶歪斜地倒在垃圾堆里，再也看不出先前的英姿。
“你怎么能这样。。。”女孩声音发颤，眼眶泛红，泪水在灯光下闪烁。
“太过分了！”旁边的女生愤愤不平地瞪着他。
“烦不烦？”江哲羽的耐心彻底耗尽，目光越过她们，冷冷地落在言若身上，“看够戏了？还不走？”
他转身大步离开，言若怔了一瞬，随即小跑着跟上。
校园的林荫道上，树影婆娑，夜风微凉。言若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踩着细碎的落叶默默跟随。江哲羽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她不得不加快步伐，才能勉强与他保持同样的节奏。
“来找我，是想说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祝我生日快乐？”
“我只是。。。想陪着你。”言若轻声回答，声音几乎融进夜风里。
江哲羽冷笑一声：“你觉得我需要你陪？”
言若脚步一顿，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江哲羽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缓缓回头：“怎么不走了？”
“你说。。。不需要。”她迟疑着，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需要，你就不陪了？”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执拗的倔强，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夜风吹乱了他的额发，却遮不住他眼底那抹隐隐的期待，“你到底是不是女的？撒娇不会吗？”
言若望着他紧绷的侧脸：“那。。。要去喝点酒吗？”她顿了顿，声音柔软，“我请客。”
江哲羽眯起眼睛，路灯的光落进他的眸子里，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走！”
夜色渐深，校园外的烧烤摊正热闹。橙黄的灯泡在棚顶摇晃，炭火噼啪作响，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混着啤酒的麦芽香在空气中浮动。
江哲羽突然拐进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铁架上的肉串正滋滋冒着油光。“老板，二十串羊肉，五瓶啤酒。”他的声音比方才软了几分，却仍带着生硬的棱角。
言若犹豫地站在塑料凳旁，看着江哲羽用纸巾反复擦拭本就干净的桌面。直到他抬眼瞥来，她才轻轻落座。冰镇的啤酒瓶很快上了桌，江哲羽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随着吞咽剧烈滚动。
“不喝？”他将另一瓶推到她面前，瓶身凝着的水珠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潮湿。言若也学着他的样子，咕嘟咕嘟喝起来。
烤串上桌时还冒着热气，肥瘦相间的肉块上沾满孜然和辣椒面，江哲羽沉默地吃着。
“以后，你想他的话，我就陪你喝酒。”言若轻轻地说，“想对他说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
他盯着瓶口想要开口，却又戛然而止。言若安静地等着，炭火映得她的眼眸格外亮。他们并肩坐在喧嚣的夜市里，空酒瓶越堆越多，倒映着天上稀疏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