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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硕大的、仿佛被刀锋劈开般的残阳,将西天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与暗紫。

漫天黄沙被裹挟在刺骨的寒风中,呜咽着、嘶吼着,掠过安西四镇最西陲的雄关——疏勒镇。

风沙抽打在残破的城垣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厉鬼在拍打门扉。

曾经驼铃悠悠、商贾云集的丝路明珠,此刻已沦为黄沙中的孤坟。

目光所及,一片死寂。

城墙斑驳,巨大的条石被砸出狰狞的豁口,箭垛倾颓如老人残缺的牙齿。

女墙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和暗红的血痂,那是数日前一场惨烈攻防留下的、尚未干涸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血腥味、劣质草药熬煮的苦涩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万物衰朽的腐败气息,钻入鼻腔,直抵肺腑。

城头,稀稀拉拉的守军如同风化的石雕。

他们裹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甲,甲片残缺,内衬的棉絮像肮脏的伤口般裸露出来。

面黄肌瘦,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是空洞的麻木,仿佛灵魂已被这无尽的围困和绝望抽干。

手中紧握的长矛,矛尖锈蚀得如同枯枝,仿佛下一刻就会在寒风中脆生生折断。

腰间的箭壶大多空瘪,偶尔插着几支,也是翎毛凋零、箭头歪斜的劣等货色,射出去恐怕连皮甲都难以穿透。

城内,曾经繁华的街巷空旷得瘆人。店铺的门板大多碎裂或被卸走,黑洞洞的门户如同骷髅的眼窝。

残破的招幌在风沙中无力地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偶有几个面如菜色的百姓,佝偻着身子,像受惊的老鼠般贴着墙根匆匆跑过,怀里紧紧揣着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干瘪得如同石块般的麸皮饼或一丁点草根,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对任何声响的过度警惕。

吐蕃与几个西域小国组成的联军,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已将疏勒镇死死围困了近月。

他们的先头部队,那些剽悍如秃鹫的吐蕃骑兵,几乎每日都会在城外耀武扬威。沉重的马蹄踏起滚滚烟尘,沉闷的号角声穿透风沙,带着蛮荒的挑衅。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嗖嗖”掠过低矮的城头,钉在木梁上、土墙上,消耗着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和所剩无几的物资。

绝望,是这里的底色,是渗入骨髓的冰冷,是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的尘埃。

城中粮草不足三日,箭矢彻底告罄,能勉强站立的士兵不足两千,且人人带伤,步履蹒跚。

而城外,单是游弋的先头骑兵便有近万,后续号称五万的主力如同厚重的乌云,沉沉压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疏勒镇,这座大周在西域最后的据点之一,油灯已枯,只待狂风最后的吹熄。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风沙尽头,一支奇特的“商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疏勒镇东门外数里远的地平线上。

数十峰高大的双峰骆驼,沉默地行走在黄沙之上,驼铃被刻意摘除,只有沉重的蹄掌陷入沙地的“噗噗”声。

它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用厚实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巨大驮囊,轮廓方正而怪异,完全看不出内里乾坤。

护卫这支“商队”的,是三四十名精悍异常的汉子。

他们同样穿着便于行商的皮裘和胡服,但行走间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如同蓄势待发的豹群。

腰间鼓鼓囊囊,皮袄下隐约可见硬物的轮廓,绝非普通商队护卫该有的装备。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在风沙中也时刻扫视着四周的沙丘与天际线,带着一种与这片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警惕与肃杀。

风沙扑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连眼皮都很少眨动。

队伍最前方,是两名气质迥异的领头人。

一人作中年文士打扮,身披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面容清癯,三缕整齐的短须随风轻拂。他骑着一匹神骏的河曲马,马匹毛色油亮,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文士腰杆挺得笔直,风尘仆仆却难掩那份渊渟岳峙的从容。他便是“燕山盟”代表,魏廷。

另一人则身材魁梧,如同半截铁塔。一道浅白色的疤痕从左眉斜斜划过鼻梁,给他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剽悍。

他同样骑着一匹良驹,控马之术精湛异常,人马仿佛融为一体。

那双眼睛如同淬火的钢珠,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侧翼,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刀柄被摩挲得光滑锃亮。

他是安平军官,此行的军事主官,方振。

“方兄,看来疏勒镇的境况,比情报所述还要险恶十分。”

魏廷勒住马缰,目光穿透风沙,落在那座在残阳下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孤城上,眉头深锁。

城头稀落的旗帜无力地垂着,死气沉沉。

方振沉默地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城头军容涣散,士气几近崩解。郭元振怕是已存死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支打着“燕山盟”旗号的队伍,实则是安平精心打造、由魏廷与方振共同领导的军事援助团。

他们肩负的使命,是在这即将熄灭的灰烬中,强行投入足以燎原的火种。

他们驮囊中承载的,绝非丝绸香料,而是足以颠覆战场规则的钢铁与烈焰。

按计划,他们抵达后应首先拜会安西军的最高统帅,安西大都护郭元振。

商队在距离城门一里外一处背风的沙丘后扎下简易营地。魏廷仅带两名最精干的护卫,手持一份早已备好的“燕山盟通关文牒”和一封据称是郭元振故旧所书的密信,策马前往疏勒镇东门。

约莫一个时辰后,魏廷面色平静无波地返回营地。风沙似乎在他肩头凝结了一层薄霜。

“如何?”方振迎上前。

魏廷微微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郭都护闭门谢客。守门将官传话:‘值此国难当头,疏勒危在旦夕,郭某身为大周臣子,唯有与城偕亡,不敢亦不愿与来路不明之辈私下交接,以免乱我军心,污我清名。’态度决绝,掷地有声。”

方振浓眉拧成一个川字:“他这是将我们当成了趁火打劫的奸商?或是某些势力派来的说客?”

“两者皆有之。”魏廷轻叹一声,望向孤城方向,“郭元振此人,刚直忠勇,宁折不弯。安西沦落至此,他心中恐怕早已筑起死志的堡垒,任何外来的‘干扰’,在他看来都是对这份忠义的亵渎。”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法说服郭元振,他们带来的力量便如明珠暗投,难以发挥。

就在气氛沉闷之际,一名在外围沙丘警戒的援助团成员如鬼魅般闪入帐内,压低声音:“魏先生,方将军,城门方向潜来一人,自称郭都护亲兵王忠,有要事求见魏先生!”

魏廷与方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异。郭元振拒而不见,却又私下遣人?

片刻,一名身着破烂安西军旧卒服、约四十余岁、面容黝黑如铁的老兵被带了进来。

他一进帐,便单膝重重跪地,激起一片尘土:“小人王忠,参见魏先生!”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切的悲怆。

“壮士请起,不必多礼。”魏廷温言道,示意护卫看座,“郭都护遣你前来,必有要事?”

王忠并未落座,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双手高举过头顶,奉到魏廷面前:

“魏先生,都护大人虽未见您,但您带来的那封信,他老人家仔细看过了!他说,信中提及的那位故人,确与他有八拜之交,情同骨肉!只是如今……”

王忠喉头哽咽,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都护大人说,他心意已决,誓与疏勒共存亡!但他有一事相托,万望魏先生看在故人情分上,务必答应!”

“请讲。”魏廷神色凝重,双手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油布包。

“都护大人有一养子,名唤李嗣业,年方十七。此子乃是都护一位生死兄弟的遗孤,襁褓之中便被都护收养,视如己出,倾心教导。”

王忠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护说,他自己死不足惜,但嗣业这孩子,年纪尚轻,根骨奇佳,实不忍他白白断送在这绝地!他已命小人将嗣业悄悄送出城来,恳请魏先生能将他带回中原,给他寻个安稳的去处,好歹……好歹为他那兄弟留下一丝血脉!这包袱里,是都护大人多年积攒下的一些金银细软,虽不多,权当嗣业日后的盘缠路费!”

他说完,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魏廷和方振默然。郭元振此举,拳拳爱子之心,绝望中的托孤之重,令人动容,也足见其内心的悲壮与苍凉。

“嗣业公子现在何处?”魏廷沉声问道。

“小人已将他安置在城外东南方向约五里处,一处废弃多年的烽燧之中,那里还算隐蔽。”

王忠抬头答道,眼中满是恳求,“都护再三叮嘱,此事必须隐秘,绝不可让城中将士知晓分毫,否则军心必乱!”

魏廷沉吟片刻,对王忠道:“王壮士,你且在此稍歇片刻,饮些热水,我与方将军商议一下。”

待王忠被护卫引至一旁,方振才压低声音,眼中精光闪烁:“这个李嗣业,或许就是我们撬开疏勒这扇死门的钥匙。”

魏廷颔首,眼中同样闪过智慧的光芒:“郭元振忠勇可嘉,却过于刚愎。他想保全养子,却不知在这崩坏的乱世,何处才是真正的安稳?与其让他如丧家之犬般逃回中原,在碌碌无为中消磨一生,倒不如……”

“倒不如,让他成为我们点燃安西的第一簇星火!”

方振接口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决断力,“安平县主临行嘱托,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存有生力量、徐图再起为上。这李嗣业,既是郭元振唯一的软肋,也是我们楔入安西残局、撬动未来杠杆的最佳支点!”

两人迅速达成共识。

由魏廷出面,先稳住并争取李嗣业,再通过他,逐步渗透、影响、最终整合安西残存的力量。

半个时辰后,在王忠的带领下,魏廷、方振以及四名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精锐护卫,策马来到一处坍塌近半、被风沙侵蚀得几乎与沙丘融为一体的古旧烽燧。

烽燧内部狭小而阴暗,只有残破的窗洞透进几缕昏黄的光线。

一个高挑的身影背对着入口,正仰头凝视着墙壁上早已模糊不清、描绘着昔日戍边将士的斑驳壁画,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萧索孤寂。

“嗣业!”王忠低声呼唤。

少年猛地转身,动作迅捷如豹,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警惕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来人。当他看清是王忠时,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褪去。

“忠叔,他们是……”少年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长期压抑的沙哑。

他约莫十六七岁,剑眉斜飞入鬓,星目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虽然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棱角,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远超年龄的英武之气和深重的忧虑。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腰间系着一柄半旧的横刀,刀鞘磨损严重。

“嗣业,这位便是魏廷魏先生!”

王忠连忙介绍,又指向方振,“这位是方振方将军!”

李嗣业的目光在魏廷的儒雅深邃和方振的冷峻剽悍之间扫过,最终落在魏廷身上,抱拳躬身:“小子李嗣业,见过魏先生,方将军!”

礼数周全,姿态不卑不亢,显见受过严格的教养。

魏廷微微颔首,开门见山:“嗣业公子,郭都护托付之事,王忠兄弟想必已告知。我等此来,便是接你离开这是非绝地。”

李嗣业闻言,脸色骤变!原本清亮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与锥心的痛苦,他猛地挺直身体,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不走!我李嗣业岂是贪生怕死、背弃袍泽、独自偷生之辈!义父他……他怎能如此待我!让我做那不忠不义之人!”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额角青筋隐现。

“嗣业!不得无礼!此乃都护大人军令!”王忠在一旁急声劝阻。

“军令?”李嗣业惨然一笑,眼中水光闪动,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忠叔!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军令?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义父和城中数千同生共死的将士慷慨赴死,而我却像个懦夫一样夹着尾巴逃命吗?!这样的‘军令’,恕我李嗣业……宁死不从!”

他猛地转向魏廷,眼神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与近乎绝望的恳求:“魏先生!我知道你们是义父故交,必有过人之处!小子恳求你们!若你们真有通天手段,求求你们救救安西!救救我义父!救救这满城军民!只要能保住疏勒,保住安西最后一点星火,小子李嗣业愿为牛为马,万死不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说着,他竟要屈膝下拜!

魏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年轻却已显刚硬的臂膀,喟然长叹:“嗣业公子,你的忠勇赤诚,老夫感佩。然匹夫之勇,于大局无补。如今疏勒危如累卵,敌军势大,城中粮尽援绝,兵甲残破,仅凭一腔热血,如何能挽狂澜于既倒?”

“我知道难!”

李嗣业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簇火焰跳跃得更加炽烈,“但再难,也不能束手待毙!更不能弃城而逃!我义父一生戎马,守土卫疆,从未向后退过半步!我李嗣业身为他的儿子,岂能辱没他的威名,做那临阵脱逃的懦夫!”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无力,“我也知道……城中粮草不足三日,箭矢早已告罄,将士们饿得连矛都举不稳,拿什么去挡城外那如狼似虎的贼军?我……我恨自己年少无能,空有一身力气,却帮不上义父分毫……”

少年咬紧了下唇,一丝殷红渗出。

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赤诚与深切的无力,魏廷心中一动。

此子,确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热血未凉,正是可造之材。

他与方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方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魏廷清了清嗓子,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嗣业公子,你可知我等此番远赴安西,披星戴月,冒死穿越敌境,并非只是为了带你一人离开?”

李嗣业猛地一怔,疑惑地看向魏廷:“魏先生……此话何意?”

“我等乃是奉安平县主之命,专程为援助安西而来!”

魏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李嗣业心上,“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将你安然送回中原的承诺,更有可能……是安西绝境逢生的唯一转机!”

李嗣业的眼睛骤然睁大!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原本黯淡绝望的眸子深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炽热的光彩!他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此……此言当真?!你们……你们真有办法救安西?!救我义父?!”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紧紧抓住魏廷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目光死死锁住魏廷的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

方振在一旁,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不动声色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方块,以及一只看似普通、却异常坚韧的水囊,递到李嗣业面前:“嗣业公子,想必你从城中出来,滴水未进。先用些东西垫垫肚子,我们再细说。”他的语气平静而自信,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李嗣业此刻心潮澎湃,哪里顾得上吃喝?但方振那平静如渊的眼神,以及魏廷那渊渟岳峙般的气度,让他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火苗,陡然窜高了几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油纸包和水囊。

解开油纸包,一股浓郁诱人、混合着香料和油脂的烤肉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强烈地刺激着因长期饥饿而变得格外敏感的嗅觉!

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油亮、纹理分明的肉干,散发着令人垂涎的热气。

他又拔开水囊的塞子,一股清冽甘甜的泉水气息扑面而来,喝下一口,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干渴灼烧的喉咙滑下,如同久旱逢甘霖!

这肉干和清水,在如今被围得水泄不通、连草根树皮都成了奢侈品的疏勒镇,简直是梦幻般的存在!

而这位方将军,竟能如此轻易地拿出……李嗣业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对这支“商队”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敬畏的猜测与期待。

“魏先生,方将军!”李嗣业强压下立刻狼吞虎咽的冲动,只快速嚼了几口肉干,喝了几大口水,感觉一股暖流和力量迅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

他放下食物,再次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若二位真能救安西于倾覆,救我义父于水火,小子李嗣业,愿以此身为凭,任凭二位驱使!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魏廷与方振相视一笑,眼中皆露出“鱼儿上钩”的了然。

“好!”魏廷正色道,“嗣业公子有此决心,方不负郭都护的期望。然此事关乎安西存续,非同小可,需缜密筹划,更需你鼎力配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如夜空:“首先,你要明白,单凭我等数十人,欲正面硬撼城外数万虎狼之师,无异于螳臂当车。我们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我们立足、积蓄、最终撬动整个战局的根据地。而你,李嗣业,便是我们选定的那个关键支点。”

李嗣业听着这宏大而陌生的计划,心中既有热血沸腾的激动,也有一丝面对未知的茫然。他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两位神秘来客所图甚大,其手段与眼界,远超他此前的想象。

“魏先生,您的意思是……”李嗣业追问,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求知欲。

方振在一旁接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的意思是,郭都护固守孤城,忠勇可嘉,然其战法理念,已然落后于时代。欲在绝境中求生,乃至反败为胜,就必须摒弃旧规,拥抱全新的力量!”

他目光如炬,直视李嗣业年轻而充满可塑性的脸庞:“而你,李嗣业,年轻热血,锐气方刚,更难得的是对安西这片土地有着刻骨铭心的感情,有着改变现状的强烈渴望!你比那些被旧有思维束缚的老将,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新思想。我们将以你为核心,在疏勒镇外围,秘密组建一支全新的军队!一支从装备、训练、战术乃至作战思想,都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军队!”

“全新的……军队?”李嗣业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耳濡目染皆是刀枪弓马、阵列冲杀,实在难以想象,还能有什么“全新”的军队模式。

方振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触手微凉、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书册,递到李嗣业面前:“嗣业公子,空谈无益,不如亲身体验一番,何谓‘新’。”

李嗣业疑惑地接过书册,入手感觉非纸非帛,坚韧异常,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凉感。

封面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繁复而陌生的几何纹路,隐隐流动着微光。

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绘制着栩栩如生的人形图案,摆出各种奇特的搏击姿态,旁边标注着大量他完全看不懂的奇异符号和极其简洁的文字说明。

“这是……”

“此乃‘格斗术基础’技能书。”

魏廷解释道,“你只需凝神静气,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贯注于书页内容之上,心中默念‘学习’即可。”

李嗣业将信将疑,但想到对方的神秘莫测,还是依言照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纷乱,目光紧紧锁定书页上那姿态怪异的人形和奇诡的符号,心中默念:“学习!”

就在他默念完成的刹那!

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从书册涌入他的掌心,沿着手臂直冲脑海!

“嗡——!”

李嗣业只觉得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无数清晰到极点的影像、动作分解、肌肉发力的细微技巧、关节转动的角度、呼吸的配合……

如同奔腾的洪流般瞬间涌入、理解、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那些原本晦涩难懂的姿势和符号,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理所当然!

一招一式,如何出拳如炮,如何踢腿如鞭,如何闪避如风,如何擒拿锁扣,都瞬间明悟于心,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为此苦练了十年!

“呃啊!”李嗣业下意识地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睛!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茫然!身体仿佛不受控制般,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个书页上的格斗起手式——沉肩坠肘,重心稳固,一股凌厉的气势油然而生!

“这……这怎么可能?!仙术?!妖法?!”

他失声惊呼,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被强行注入了一股爆炸性的力量记忆。

“非仙非妖,此乃科学之道,一种你暂时无法理解的‘知识灌注’。”

方振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这便是安平力量的一隅。我们能让一个从未习武的农夫,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搏杀的精要。”

他顿了顿,目光审视着李嗣业,如同匠人在看一块原石:“当然,技能书赋予的只是知识和初步的身体印记。欲要真正融会贯通,化为己用,还需千锤百炼的苦修和血与火的实战磨砺。但它,能为你省去数载之功。”

李嗣业此刻心神剧震,已完全被这种颠覆认知的神乎其技所折服!他看向魏廷和方振的眼神,已从最初的恳求与疑虑,彻底变成了深深的敬畏与炽热如火的希望!

“魏先生!方将军!”

李嗣业“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地,膝盖砸在烽燧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抱拳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小子有眼无珠!不识真神!若二位真能以此等通天手段助我安西,救我义父,小子李嗣业在此立誓,此生愿奉二位为主,唯命是从!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万死不悔!”

这一次,魏廷没有再扶他。

这份震撼后的臣服,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嗣业公子请起。”

魏廷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才伸手将他扶起,“我等并非要你奉谁为主,我们是盟友,是伙伴。我们共同的目标,是保住安西的根,让这片土地重现生机。”

他扶着李嗣业的肩膀,目光灼灼:“郭都护那边,自有我等设法沟通。然当务之急,是你要以自己的名义,秘密招募一批信得过、有血性、敢拼命的可靠人手。地点,就选在疏勒镇东面十里外的甘泉村。那里地势隐蔽,有水源,废弃的屋舍稍加修葺便可利用。”

“招募人手?”

李嗣业从震撼中稍稍回神,脸上浮现忧色,“如今这等情势,人心惶惶,朝不保夕,怕是……”

“怕是没有吸引力?”方振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我们给的,是活命的希望!粮食,管饱!顿顿精米白面,餐餐有肉!衣物,保暖御寒,崭新舒适!军饷,足额发放,只比朝廷最优厚的边军饷银多,绝不比他们少!受伤了,有最好的金疮药,立竿见影!战死了,家小由我们奉养,保其衣食无忧,子女成人!”

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承诺,如同惊雷般在李嗣业和王忠耳边炸响!

在如今疏勒镇连观音土都快被挖尽的炼狱里,这些条件简直是神话传说!

“这……这如何能办到?”李嗣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涩无比。

供养一支军队的消耗,是天文数字!运输更是天大的难题!

方振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而自信的弧度。他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摊开。

在李嗣业和王忠瞪大的、一眨不眨的目光注视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空间本身在震颤的蜂鸣响起。

方振的掌心上方,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涟漪!

紧接着,一小袋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新米清香的雪白大米,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掌心!那饱满的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还没等两人从这神迹般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方振掌心再次涟漪荡漾!

一块油光锃亮、肥瘦相间、散发着诱人腊肉香气的肉块,凭空出现,稳稳地落在大米袋旁!

紧接着,一小捆翠绿欲滴、仿佛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蔬菜!

最后,甚至还有一只小巧的陶壶,壶口还氤氲着丝丝热气,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神……神仙!真神仙啊!”王忠惊得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伏下去,老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方振的眼神充满了顶礼膜拜的敬畏。

李嗣业更是瞠目结舌,如遭雷击!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甚至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这种凭空造物、虚空取物的手段,彻底颠覆了他十七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这已经不是凡俗的力量!

“此乃我安平特有的‘须弥芥子’之术与‘乾坤挪移’之法。”

方振的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工具,“简而言之,我们每个人,都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无形的仓库。只要安平那边物资充盈,便可瞬息之间,跨越万里,将其送至我们手中。所以,后勤补给,对我们而言,从来不是问题。”

李嗣业和王忠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撼与狂喜!如果说之前的“技能书”让他们看到了快速成军的可能,那么方振此刻展现的、近乎神迹的后勤保障能力,则彻底粉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点燃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有这样的力量相助,何愁大业不成?!何惧强敌环伺?!

李嗣业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震撼与激动都压下去,转化为无匹的力量!

他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燃烧的斗志:“魏先生!方将军!小子明白了!招募人手之事,包在我身上!我李嗣业在安西虽然年轻,但也识得不少被战乱逼入绝境、却仍有一腔热血未冷的好汉!只要放出这些条件,何愁无人来投?!”

他想到了那些流离失所、饱受欺凌的汉家儿郎,想到了那些被吐蕃铁蹄践踏、心怀仇恨的异族部落,想到了那些被郭都护认为“桀骜不驯”却战力剽悍的散兵游勇……

有了如此神乎其技的保障,何愁招不到敢战之士?

“很好!”方振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招募对象,首重品性忠诚,次看体格胆气。初期不必贪多,先以组建一个百人精锐为目标。我们会派人协助你甄别、管理。”

魏廷补充道:“此事务必严守机密,尤其不能让郭都护和城中守军过早察觉。我们需要在敌人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积蓄力量,磨砺刀锋。待时机成熟,方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小子明白!”李嗣业重重点头,声音铿锵有力。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在昏暗的烽燧内,魏廷和方振详细地向李嗣业交代了后续的行动计划:如何在甘泉村建立秘密营地,如何分批、隐蔽地招募和转移人员,如何与援助团成员进行联络和配合,初期训练的重点……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

李嗣业听得聚精会神,如饥似渴,将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改变了方向。曾经的绝望与无力感被一扫而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与澎湃的激情充斥着他的胸膛。

临分别时,魏廷又取出几本同样材质、封面纹路各异的技能书交给李嗣业:《基础刀法》、《基础箭术》、《斥候入门》……

并叮嘱他,这些书册可以多人学习,但每次使用都会消耗其“灵能”,需要援助团成员定期“充能”维护。

王忠也被方振赐予了一本《队列操典》技能书,并任命为李嗣业的副手。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兵,此刻激动得老泪纵横,仿佛看到了黑暗中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曙光。

当李嗣业和王忠怀揣着技能书和满心的震撼与希望,如同融入暮色的沙狐般悄然返回疏勒镇附近,准备开始秘密行动时,魏廷和方振站在烽燧的残垣断壁之上,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沙之中。

“方兄,此子如何?”魏廷问道,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璞玉浑金,热血未凉,稍加磨砺,可成大器。”方振言简意赅地评价,随即话锋一转,“只是,郭元振那边……”

魏廷抚须,眼中闪烁着深邃如渊的光芒:“郭都护现在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只要我们能在他眼皮底下,用他养子之名,做出一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成绩,让他亲眼看到实实在在的、足以颠覆战局的希望……这块顽石,未必不能松动,甚至……为我所用!”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在暮色四合中更显孤寂、如同巨兽垂死挣扎的疏勒城,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安西的棋盘,第一子已然落下。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如何在这瀚海孤烟、绝域死地之中,点燃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吧。”

风沙呜咽,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一片暗紫色的余烬,笼罩着这片苍凉而孕育着新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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