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院里的金桂香,终究没能压过那日皇后懿旨带来的寒霜。
沈月薇将那只刺目的赤金长命锁和羊脂白玉镯锁进了后院库房最深的樟木箱底,钥匙丢进了院中那口废弃的枯井。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场不请自来的皇家“恩典”彻底掩埋。然而,心头的惊悸与怒火,如同深秋的潮气,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挥之不去。她派出的暗影已如离弦之箭射向京城,带着她泣血般的质问,可几日过去,杳无回音。这沉默,在沈月薇看来,无异于萧承璟的默认与心虚。她抱着安安坐在廊下,看着女儿无忧无虑地追着被风吹落的桂花瓣,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心口便是一阵窒闷的疼。
“夫人,喝盏枇杷蜜水润润吧?”春桃端着托盘过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目光担忧地落在沈月薇苍白而紧绷的侧脸上。自从宫里人来过,夫人夜里便时常惊醒,白日里也总是失神。
沈月薇勉强扯了扯嘴角,刚要接过,前院铺子里的伙计阿福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封厚厚的信,脸上带着喜气:“大小姐!大小姐!京城来的信!是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加急送来的!”
京城?沈二哥沈文柏和二嫂林清婉?
沈月薇的心猛地一跳,不是萧承璟……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听到是兄嫂的信,紧绷的心弦还是微微一松,立刻接过。信封是上好的洒金笺,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封口处沈文柏那手潇洒飞扬的行书写着“月薇吾妹亲启”,旁边还有一行清秀婉约的小楷,是二嫂林清婉的笔迹:“薇妹安好,见字如晤”。信封沉甸甸的,透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松烟墨混合着某种安神香料的独特气息——那是二哥沈文柏惯用的墨,也是二嫂林清婉调制的香。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抽出厚厚一叠信纸。最上面一张,是二嫂林清婉的字迹,清丽娟秀,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却洋溢着几乎要冲破纸面的喜悦和激动:
月薇吾妹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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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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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秋深,桂子香浓否?念及你与安安在那方小院,春桃相伴,虽无京中繁华,却也清净自在,每每思之,心向往之。然京中诸事纷杂,总不得成行,唯有书信聊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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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次提笔,心中百感交集,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唯有一事,关乎血脉,关乎新喜,关乎你我姐妹之情,思来想去,纵相隔千里,亦当第一时间告知吾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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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薇,我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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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时只觉惫懒嗜睡,茶饭不思,还道是秋日困乏。前日母亲请了相熟的太医过府请平安脉,才得以确凿。算来,已有两月余。胎气初凝,尚未稳当,故家中长辈皆嘱我静养,暂不外传。然你我之间,何须隐瞒?初闻此讯,心中竟有几分茫然无措,旋即又涌上难以言喻的欣喜与忐忑。此间滋味,想必你当初亦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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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二哥(清婉笔锋一转,字迹里带出几分嗔怪又甜蜜的埋怨)初时听闻,竟在书房失手打翻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墨汁染了半幅新得的古画,又惊又喜之下,像个愣头小子般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要亲自去江南寻最好的绸缎给孩儿做襁褓”、“要请江南名匠打制长命锁”云云。他那副商贾本色,此刻倒是显露无疑,满脑子都是生意经和给孩儿备礼,惹得我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看他如此上心,心中亦是熨帖。他近来愈发忙碌,常与西域、南洋的客商周旋,言谈间总提及江南丝绸在域外紧俏,想必也是存了心思想去江南看看,顺道……看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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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与婆母皆欣喜万分,小心呵护,汤药补品流水般送来,倒叫我有些吃不消了。大嫂(沈文清之妻)亦常携瑞儿过来探望,瑞儿已会奶声奶气唤“二婶婶”,还好奇地摸我的肚子,问“小弟弟小妹妹何时出来陪我玩”,童言稚语,令人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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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胎相稳固些,约莫过了头三个月,我便与你二哥商议好了,定要南下一趟!一则探望吾妹与安安,我们姐妹许久未见,有太多体己话要说;二则江南气候温润,风景秀丽,于养胎亦有益处;三则……(字迹在此处略显停顿,墨迹微深)也让他这个做爹的,早早去感受下江南的风物人情,免得日后孩子问起,他只会说些生意场上的铜臭事。月薇,你且安心,我们定会轻车简从,绝不过分叨扰。只盼那时,安安已会唤我一声“二舅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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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信附上几包京中老字号“济世堂”的酸梅干和杏脯,是我近日极爱的零嘴儿,想着江南未必有这口味,便让丫头包了些给你尝尝。另有一小罐枇杷蜜,是前些日子你二哥从南边客商处得来的,道是润燥极好,你与安安都可冲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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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短情长,不尽欲言。望妹与安安珍重万千,静待团聚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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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 清婉 字
沈月薇一字一句地读着,指尖拂过信纸上那熟悉的笔迹,仿佛能看到清婉提笔写信时那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嗔怪又无限期待的神情。读到清婉怀孕的消息时,她心头猛地一跳,随即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了上来。前世清婉未曾有孕便……今生能得此喜讯,真好!真好!读到二哥打翻端砚、念叨着江南绸缎长命锁的傻样,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中却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那鲜活生动的画面,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心头的阴霾,带来了久违的、属于家人血脉的温暖。
“二舅母……安安要有小表弟或小表妹了……”她喃喃着,将信纸按在心口,感受着那字里行间传递过来的浓浓喜悦和期盼。南下!清婉和二哥要南下!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欣喜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仿佛在冰冷的深潭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温暖的浮木。她仿佛已经看到清婉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温婉地走进这江南小院,二哥风尘仆仆却满眼笑意地抱起安安举高高的场景……那是她前世魂牵梦绕、今生小心翼翼守护的烟火人间。
她珍重地将二嫂的信叠好,放在心口捂了捂,才拿起下面几张纸。果然是二哥沈文柏的手笔。他的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内容却更“务实”些:
>薇妹:
> 你嫂子那信,定是报过喜了!哈哈,你二哥我要当爹了!高兴!真他娘的高兴!比当年做成第一笔万两银子的买卖还高兴十倍!
> 你嫂子胎稳了,我们就动身!这次南下,你二哥我可是要干票大的!除了给你带的京货,更主要的是去江南看看行情!听说那边新出的“软烟罗”和“云雾绡”紧俏得很?咱们沈记在京城也不能落了下风!还有,你铺子里那些新巧样子,也给我留几匹好的,我带回来让京里的绣娘照着做!生意上的事,见面细谈,你二哥我这次可是带了全副身家准备大展拳脚!
> 另,附上几幅京里最新时兴的花样,你瞅瞅江南那边可能时兴?还有几张安安的小像,画得匆忙,只抓了个神韵,你凑合看。对了,你嫂子给你和安安做了几身新衣裳,用的都是最软和的料子,随信捎去,别舍不得穿!
> 安心等着!你二哥我很快就带着你嫂子,还有你未出世的小侄子(我猜是小子!)杀到江南!看谁还敢欺负我沈文柏的妹妹和外甥女!
> 二哥 文柏 字 (旁边画了个叉腰得意的小人)
沈月薇看着那信纸上扑面而来的豪气与喜悦,还有那粗犷中透着笨拙关切的语气,忍不住破涕为笑。尤其是那几幅“安安小像”,线条粗犷,比例失调,勉强能看出个圆脸蛋大眼睛的小人儿轮廓,旁边还歪歪扭扭标注着“安安啃手图”、“安安追猫图”,充满了沈文柏式的夸张和喜感。她轻轻抚摸着那画,又看看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学说话的真安安,心头的阴郁被这浓浓的亲情驱散了大半。
“夫人,二少奶奶有喜了?真是天大的好事!”春桃也凑过来看,欢喜得直拍手,“二少爷还要亲自押货来看您!这下可好了!咱们这小院可要热闹起来了!”
沈月薇笑着点头,将二哥的信也仔细收好。那随信寄来的几件小衣裳,用料果然极其柔软舒适,针脚细密,绣着可爱的蝴蝶和小花,一看便知是二嫂清婉的手艺。她拿起一件鹅黄色的小袄在安安身上比了比,安安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的喜悦,伸出小手去抓那衣服上的蝴蝶,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清脆的笑声,如同冬日暖阳,终于彻底驱散了笼罩小院多日的寒意。
“安安,很快就能见到舅舅和舅母了,还有……你未出世的小表弟或者小表妹。”沈月薇将女儿搂进怀里,脸颊贴着孩子柔软的发顶,轻声低语。有了兄嫂即将到来的期盼,仿佛连等待萧承璟那未知回音的日子,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