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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情报站(上)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当的时节。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在毒辣的日头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在这片被遗忘的绿洲深处,在合作社那巨大、古老、铺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灰色石板的晒场上,才稍稍能感受到一丝带着谷物干燥气息的微风。

晒场边缘,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榆树顽强地伫立着。它的主干在某个早已湮没的年代被巨力扭曲,以一种极其倔强的姿态弯折向上,形成了一道苍劲而怪异的弧线,因此得名“歪脖子树”。虬结的枝干如同老人暴突的筋脉,撑开一片稀疏却异常坚韧的绿荫,勉强抵挡着正午的酷烈阳光。

古丽巴哈尔就站在这片珍贵的阴影下。她穿着洗得发白、却依旧鲜亮的艾德莱斯绸裙,裙摆上流淌着葡萄藤和巴旦木花纹的古老韵律。汗水浸湿了她鬓角乌黑的碎发,紧贴在她被阳光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颊上。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那双深邃如黑曜石的眼眸里,映着掌心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小生灵——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麻雀。

但这只麻雀,又绝不普通。

它的羽毛在古丽巴哈尔指尖的触碰下,竟泛出一种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柔润光泽,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浸润过。更奇异的是,它那双小小的、圆溜溜的眼睛,此刻竟也闪烁着一种远超同类机敏的、近乎通晓人性的光芒,安静地注视着古丽巴哈尔灵巧的手指动作。

古丽巴哈尔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她纤细的指尖捏着一枚比米粒还小、卷得紧紧的金色微型胶卷,正小心翼翼地将其缠绕固定在这只麻雀纤细得如同枯枝的左腿上。胶卷的外层,似乎包裹着一层极薄、近乎透明的、闪烁着微弱荧光的物质——那是被特殊培育的菌丝分泌物,坚韧、防水,且能完美地融入麻雀腿部的绒毛。

“去吧,小勇士,”古丽巴哈尔用古老的维吾尔语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沙粒,“把这黑暗中的眼睛,送到光该去的地方。” 她松开手。

麻雀振翅而起,带起一股微弱的气流。它并未立刻高飞,而是在古丽巴哈尔头顶盘旋了两圈,发出几声清脆短促的鸣叫,仿佛在确认指令。那叫声在灼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亮。紧接着,它轻盈地落回旁边一根更低的枝桠,安静地梳理着翅膀下几根沾染了菌丝微光的羽毛,等待着它的同伴。

树下,巴特尔盘腿坐在滚烫的石板地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蒙古袍,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他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块坚硬的奶疙瘩,腮帮子有力地鼓动着,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晒场周围稀疏的胡杨林和远处戈壁滩起伏的地平线。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饱经风霜、刻着深深皱纹的古铜色脸庞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脚边放着一个陈旧的羊皮水囊和一个油布小包。

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树上的古丽巴哈尔,看到她专注而坚定的侧影,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但更多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晒场另一头。

在那里,阿依努尔正守着一架堪称古董的老式手摇爆米花机。沉重的铁疙瘩被架在几块石头上,下面燃烧着干燥的红柳枝,火焰不大,却散发着稳定的热量。阿依努尔头上包着色彩鲜艳的头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熟练地摇动着爆米花机那乌黑的、圆鼓鼓的“肚子”,里面金黄的玉米粒在高温下躁动不安地翻滚、碰撞,发出密集的、如同千万颗小石子互相敲击的“沙沙”声。

空气中,除了谷物被阳光烘烤的干燥气息、远处牲畜圈飘来的淡淡膻味,以及红柳枝燃烧的独特清香,渐渐弥漫开一股诱人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玉米焦香。

巴特尔的目光在晒场上零星几个忙碌的身影——晾晒辣椒的老奶奶,修补箩筐的老汉——身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回阿依努尔和她那“轰隆”作响的机器上。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信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特定频率的“嗡鸣”声,极其巧妙地混杂在爆米花机玉米粒翻滚的“沙沙”噪音里,如同最狡猾的毒蜂,贴着滚烫的地面,钻进了巴特尔的耳朵。

他的咀嚼动作瞬间停住了!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兽,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向的天空。那里,除了几丝被热浪扭曲的薄云,肉眼似乎空无一物。但巴特尔常年游走于危险边缘磨砺出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藏在那片刺眼的蔚蓝之后。

无人机!

周氏的鹰犬,果然连这偏僻的晒场也不放过。

巴特尔腮帮子上的肌肉绷紧了,他不再犹豫,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光发亮、用牛角精心打磨成的口哨。他将口哨含在嘴里,腮帮一缩,用力一吸——

没有刺耳的尖啸,只有一种极其短促、低沉、如同某种沙漠昆虫振翅的“啾啾”声,瞬间穿透了爆米花机的噪音和晒场的空旷,清晰地传到歪脖子树上。

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令!

树梢上,三只早已准备就绪的麻雀,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枝叶间俯冲而下!它们小小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三道迅疾的灰影,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准,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在了巴特尔宽阔厚实的右肩上。它们的小爪子紧紧抓住他蒙古袍粗糙的布料,小小的脑袋灵活地转动着,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翅膀微微收拢,姿态既紧张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信任。

巴特尔摊开粗糙宽大的手掌,掌心是十几粒饱满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炒麦粒。三只麻雀立刻低头,小脑袋一点一点,发出细碎的啄食声,喙与麦粒碰撞,发出细微而密集的“笃笃”声。

古丽巴哈尔也迅速从树上滑下,轻盈地落在巴特尔身边,带着一股艾德莱斯绸裙摆扬起的微风和汗水的微咸气息。她微微喘息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巴特尔。

巴特尔没有看麻雀,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紧紧锁在刚刚俯冲而下的一只麻雀腿上——那里,一枚崭新的金色微型胶卷正随着麻雀啄食的动作微微晃动。他伸出左手,动作稳定而轻柔,避开麻雀锋利的喙,小心翼翼地从麻雀纤细的腿上解下那枚带着它体温的胶卷。

胶卷入手微凉,带着麻雀特有的温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雅的菌丝气息。巴特尔将它紧紧捏在指尖,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他深吸一口气,从蒙古袍宽大的袖袋深处,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边缘磨得异常光滑的金属圆筒——一个特制的微型放大镜。他侧过身,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挡住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将胶卷凑到放大镜前,眯起那只锐利如鹰的左眼,全神贯注地凝视着。

放大镜下,胶卷上那些细微得如同尘埃的影像瞬间被放大、拉近,变得清晰可辨。那是一幅幅用精密仪器拍摄的航拍图,清晰地显示着一条蜿蜒于戈壁边缘、通向周氏庞大工业园区的柏油公路。而公路上,一列如同钢铁巨蟒般的车队正缓缓行进。每一辆都是巨大的、印着狰狞骷髅头警告标志的银色槽罐车!

巴特尔的瞳孔急剧收缩,呼吸在瞬间变得粗重。他死死盯着图片下方标注的微小数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残酷的计数。最终,他猛地抬起头,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

“东南方向,二十辆!全是满罐!”他眼中寒光暴涨,“是‘毒蝎’(周氏集团代号‘毒蝎’的高危农药)!目的地…是新建的3号中转库!”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紧迫感的灼热气息从他胸腔喷出。

就在他报出这个关键信息的瞬间,或许是情绪过于激荡,或许是动作幅度稍大,他卷起的蒙古袍左袖口,随着手臂的抬起,不经意地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一截东西,暴露在古丽巴哈尔瞬间变得惊愕的目光之下!

那不是皮肤,而是一段紧紧绑缚在巴特尔左小臂上的、颜色黝黑、质地坚韧的皮革刀鞘!刀鞘的末端,赫然露出半截断刀的握柄!

那断刀的握柄材质非金非木,在强烈的树荫光影下,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仿佛能吸收光线的乌黑色泽,上面布满了细密繁复、充满原始力量的古老纹路。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在靠近刀格(护手)的位置,握柄的材质上,赫然烙印着一大片焦黑扭曲的痕迹!那痕迹的形状狰狞诡异,边缘如同被烈焰焚烧后凝固的岩浆,深深地蚀刻进材质内部,甚至改变了部分纹路的走向!

这焦痕…这特殊的乌黑材质…这断刀的形制!

古丽巴哈尔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对这个印记太熟悉了!二十年前,那场吞噬了整个老窖作坊、烧死了三位合作社老匠人、也彻底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滔天大火!事后在废墟中找到的几件未被完全焚毁的关键证物中,就有一把乌木刀柄的残片!那残片上的焦痕,与此刻巴特尔手臂上露出的这半截断刀握柄上的烙印,无论是形态、深度、还是那股仿佛能灼伤人灵魂的毁灭气息,都惊人地、恐怖地——完全吻合!

“巴特尔…你…”古丽巴哈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惊疑。她猛地抬头,撞进巴特尔那双骤然变得无比复杂、如同风暴前夕般翻滚着痛苦、决绝与深沉秘密的眼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爆炸性真相的对视时刻——

“嘭——!!!”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炸雷,猛地从晒场另一头爆发!

阿依努尔猛地拉开了爆米花机那沉重的、如同炮口般的压力盖!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喷涌而出的、带着浓郁焦甜香气的白色蒸汽,无数金灿灿、蓬松松的爆米花如同喷发的金色火山熔岩,汹涌澎湃地冲进她早已准备好的、用铁丝网撑开的大号竹筐里!巨大的声响和气浪,瞬间淹没了无人机那微弱的嗡鸣,也淹没了古丽巴哈尔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

巴特尔眼中那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压下,重新覆盖上坚冰般的冷静。他猛地将袖口拉下,遮住了那截带来惊涛骇浪的断刀握柄,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他朝古丽巴哈尔递去一个极其严厉、带着绝对警告意味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噤声!现在不是时候!”

他迅速将肩上的麻雀驱赶开,动作重新变得沉稳利落。他从那个油布小包里抓出几大把还带着温热气息的爆米花,塞进古丽巴哈尔怀里一个巨大的粗布口袋,又迅速拿起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印着褪色鹰徽和“边疆建设兵团食品合作社”字样的牛皮纸袋。

“快!分装!”巴特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迅速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揭过,仿佛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

古丽巴哈尔心脏狂跳,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所有的惊骇和疑问死死压在心底。她颤抖着双手,却异常麻利地配合着巴特尔,将滚烫的爆米花快速装进一个个牛皮纸袋,每个纸袋都装得鼓鼓囊囊。

而阿依努尔,在蒸汽弥漫中,趁着巴特尔和古丽巴哈尔遮挡视线的瞬间,她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灵巧地探入竹筐底部。她纤细的指尖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层极其稀薄、近乎无色无味、却隐隐流动着微弱生命气息的粘稠菌液。她的指尖在每一个装满爆米花的纸袋底部飞快地划过,留下一个个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特定规律、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和纹路——那是用活性菌丝书写的、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解读”的加密坐标!

每一袋零嘴,此刻都沉甸甸的,不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承载着希望与反抗的种子。

赶集归来的老乡们被巨大的爆响声吸引,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他们黝黑的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带着对香脆零嘴最纯粹的渴望,七嘴八舌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招呼着:

“阿依努尔妹子,爆得真香啊!”

“给我来一袋!”

“巴特尔兄弟,也给我装一袋!”

他们伸出粗糙的、沾着泥土或草屑的手,递来零碎的毛票。浑然不觉地接过那些印着合作社标志的纸袋,更不会想到,这些带着阳光和玉米香气的、看似普通的零食底部,正悄然隐藏着指向周氏毒蝎农药运输命脉的坐标,即将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乘着他们归家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散落在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上,在黑暗中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巴特尔脸上重新堆起憨厚的笑容,一边麻利地收钱递货,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东南方那片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天空。他袖中那半截冰冷的断刀握柄,紧贴着他的皮肤,那焦灼的烙印,仿佛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余温,从未熄灭。

麻雀情报站(下)

西安城,西郊。一片被高楼大厦的阴影挤压得喘不过气的城中村,如同城市华丽锦袍上的一块顽固污渍。狭窄的巷道如同迷宫般交错纵横,头顶是密如蛛网、低垂纠缠的电线,脚下是永远湿漉漉、泛着油光和不明污渍的水泥地。空气里常年混合着廉价油烟、下水道返味、以及人口过度密集特有的浑浊气息。

马晓梅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深灰色连帽运动外套,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而疲惫的脸。她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紧贴着斑驳脱落的墙根阴影快速移动,像一条警惕的鱼滑行在浑浊的水底。她的脚步放得很轻,但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怀里的保温饭盒被外套紧紧裹住,紧贴着她的胸口,隔着布料,似乎能感受到里面那几管冰冷菌种微弱却顽强的搏动——那是希望,也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这里相对开阔一些,几根粗壮的水泥电线杆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电线杆上贴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牛皮癣”——通下水道、办证、老军医、无痛人流……各种夸张刺眼的印刷字体和电话号码,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底层生活浮世绘。

马晓梅迅速而警惕地左右扫视。午后的城中村异常闷热,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光着膀子的老汉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摇着蒲扇打盹,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麻将碰撞声和孩童的嬉闹。确认没有异常的目光跟随,她深吸一口气,从挎包侧袋里飞快地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解开细绳,里面是金灿灿、散发着谷物清香的黄小米。

她手腕一抖,一小撮小米如同金色的雨点,均匀地撒落在其中一根电线杆下,那片相对干净、没有污水的地方。小米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几乎是同时!

“扑棱棱——!”

一阵密集而短促的振翅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纠缠的电线丛中爆发!十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如同训练有素的微型轰炸机群,精准而迅猛地俯冲而下!它们小小的身影在空中划出流畅的灰色轨迹,带着一种令人惊异的秩序感,瞬间覆盖了那撒落的小米区域,低头快速地啄食起来。

这些麻雀的羽毛,在俯冲和啄食的瞬间,在特定的角度下,会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如同上好丝绸般的柔润光泽,与城中村其他那些灰头土脸的同类截然不同。它们的动作也异常敏捷而安静,没有普通麻雀觅食时叽叽喳喳的喧闹。

马晓梅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后退几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旁边一栋破败筒子楼入口的阴影里。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着那群啄食的麻雀,更确切地说,是盯着其中几只动作似乎略显“笨拙”的麻雀——它们的腿在快速移动啄食时,会不自然地微微抬起,仿佛腿上粘着什么细微的重物。

就在一只麻雀为了争夺一粒小米而跳跃起来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的金色反光,从它纤细的右腿上无声地脱落!那东西太小太轻,在浑浊的空气里几乎没有任何下坠的轨迹,如同被风吹落的一粒尘埃。

“嗒。”

一声轻得几乎被麻雀啄食声完全掩盖的微响。那点金色的反光——一枚卷得紧紧的微型胶卷——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了电线杆斜对面二楼一扇半开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窗的窗台上!窗台边缘堆积着经年的灰尘和几片枯叶,那枚小小的胶卷落在上面,瞬间就融入了背景,毫不起眼。

成了!马晓梅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让她感到了短暂而巨大的释然。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群依旧在专心啄食、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惊险情报传递的麻雀,迅速转身,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筒子楼更深的巷道阴影里。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

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推着一辆堆满了压扁纸箱、塑料瓶和废旧金属的破旧三轮车,“吱吱呀呀”地出现在电线杆下。来人正是收废品的老王头。他戴着一顶磨得发亮的蓝色旧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艰辛与麻木。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早已看不出原色、打满了各色补丁的厚棉袄,即使在闷热的七月也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

老王头慢吞吞地把三轮车停在电线杆旁,动作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先是弯腰,慢条斯理地捡拾着地上散落的几个空塑料瓶,塞进车斗的大编织袋里。接着,他转向那扇半开的旧木窗,似乎窗台下堆积的几块破木板和零碎垃圾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颤巍巍地走过去,开始“整理”那些垃圾。动作笨拙而拖沓,不时还咳嗽几声。他的身体有意无意地遮挡着窗口方向可能的视线。

就在他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硬纸板,作势要往车斗里扔的瞬间——他的左手,那只同样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却异常稳定而迅捷地探出,如同灵蛇出洞!手指精准地掠过蒙尘的窗台边缘,那枚金色的微型胶卷瞬间消失在他宽大破旧的棉袄袖口里!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如同错觉,在“整理垃圾”的掩护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王头依旧慢吞吞地“整理”着,仿佛只是清理掉了几块碍眼的垃圾。他推起吱呀作响的三轮车,沿着坑洼的巷道,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秦腔老段子,背影融入城中村午后的慵懒与混沌之中。

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橘汁,涂抹在城中村低矮杂乱的屋顶上。老王头的三轮车吱吱呀呀地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堆满大型垃圾箱的巷道尽头——这里是这片区域的垃圾临时转运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腐臭,苍蝇嗡嗡地成群飞舞。

老王头将三轮车停在一个巨大的、沾满污渍的绿色铁皮垃圾箱旁。他动作依旧迟缓,吃力地将车斗里的废品一件件卸下,分门别类地扔进不同的回收区域。最后,他拿起那个装着压扁纸箱的编织袋,走到专门堆放废纸的区域,将里面的纸箱倾倒出来。

在倾倒的过程中,他佝偻的身体巧妙地遮挡着动作。那枚从袖口滑出的金色微型胶卷,被他用两根手指极其隐蔽地夹着,轻轻一弹。胶卷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废纸堆深处一个半敞开的、沾着大片深褐色污渍(像是打翻的醋)的旧报纸团里。

做完这一切,老王头长长地、疲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天最繁重的劳作。他推着空了的破三轮车,慢悠悠地离开了弥漫着恶臭的转运点,身影消失在逐渐浓郁的暮色里。昏黄的路灯亮起,在他厚重的棉袄背影上,靠近袖口的位置,灯光照亮了几针极其细密、颜色略深于棉袄本色的缝补针脚——那针脚走势独特,如同小小的十字架紧密排列,正是边疆合作社妇女代代相传、用于缝制重要物品的“十字挑花”绣法!这针线活,无声地诉说着他绝非一个普通的收荒匠。

转运点巨大的照明灯亮了起来,发出惨白的光,将堆积如山的垃圾照得一片狼藉。夜班的分拣工人穿着厚重的胶皮围裙和长筒雨靴,戴着防刺手套和口罩,开始机械而麻木地进行着繁重的分拣工作。巨大的铲车轰鸣着,将成堆的垃圾铲起、倾倒。

没人注意到那张沾着醋渍、包裹着致命秘密的旧报纸。

然而,就在铲车巨大的金属铲斗粗暴地翻动那堆废纸时,那张被醋渍浸透的旧报纸被挤压、摩擦,其内部的微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包裹着胶卷的菌丝保护层,在潮湿、微酸的环境中,被物理摩擦激活了!

奇迹发生了!

在报纸团被翻动、暴露在空气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以那深褐色的醋渍为中心,一丝丝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色荧光,如同拥有生命的脉络,开始沿着报纸纤维的纹理,飞速地蔓延、生长、交织!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精准的指向性,迅速勾勒出复杂的线条和符号!

最终,在那张被揉皱的旧报纸表面,幽蓝的荧光菌丝清晰地凝结、蚀刻出一个指向性极强的箭头标记,箭头末端,赫然是三个荧光闪烁、如同鬼火般燃烧的大字:

“槽罐车!”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荧光数字,标示着时间窗口!

这诡异而精准的荧光标记,在惨白的灯光下,在污秽的垃圾堆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一名正在分拣废纸的年轻分拣工,动作猛地僵住了!他戴着沾满污渍的劳保手套的手指,正要去抓那张报纸。当那幽蓝的荧光标记清晰地映入他眼帘的刹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他猛地抬头,看向转运点入口处墙上挂着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式挂钟,又迅速低头确认报纸上菌丝显示的时间!

时间!地点!目标!一切瞬间清晰!

他脸上那种日复一日麻木搬运垃圾的疲惫神情瞬间消失,被一种混合着震惊、紧张和巨大使命感的坚毅所取代!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引起旁边工友的注意,他迅速而自然地将那张闪烁着幽蓝标记的旧报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只是随意抓起一团准备丢弃的垃圾。他佝偻着背,和其他工人一样,脚步沉重地走向通往外面街道的大型垃圾转运车装卸平台。

装卸平台外,就是一条通往城市主干道、车流开始密集起来的马路。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引擎轰鸣声。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来了!

年轻的分拣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攥着报纸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冰冷的汗液混合着报纸的油墨和菌丝微弱的粘腻感。他站在平台边缘的阴影里,目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夜色中,一辆巨大的、涂装着冰冷银灰色、罐体上印着巨大狰狞骷髅头危险标志的槽罐车,如同从黑暗中驶出的钢铁巨兽,亮着刺目的车灯,正匀速驶来!沉重的车身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正是周氏运输“毒蝎”农药的车队之一!

就在那辆打头的槽罐车即将驶过垃圾转运站入口的瞬间!

年轻的分拣工动了!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他猛地向前冲出两步,右臂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团紧攥的、沾着醋渍的旧报纸,朝着槽罐车驾驶室侧面的车窗,狠狠投掷过去!

“啪!”

一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沉闷的撞击声。

那团旧报纸,不偏不倚,正正地拍在了高速行驶的槽罐车副驾驶位置的车窗玻璃上!粘稠的醋渍瞬间在冰冷的玻璃表面晕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开车的司机和副驾驶上的押运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

“妈的!找死啊!”副驾驶的押运员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垃圾站方向愤怒地咆哮,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扒掉粘在玻璃上的那团碍眼的脏东西。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报纸的刹那——

异变突生!

那片被醋渍浸染的玻璃区域,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一片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的幽蓝色光芒!光芒的源头,正是那团沾着醋渍的旧报纸!仿佛那醋渍是激活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化剂!

无数纤细到极致的幽蓝菌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电流,以报纸为圆心,沿着湿滑的玻璃表面,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滋长、蚀刻!速度之快,远超人类反应!

仅仅两三秒!

就在押运员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那扇冰冷坚硬的钢化玻璃车窗上,幽蓝的菌丝已经蚀刻、凝结成了一行巨大、清晰、闪烁着冰冷荧光的汉字标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氏集团鹰犬的视网膜上:

“投案自首!”

幽蓝的光芒在夜色中冰冷地燃烧,带着一种超自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判意味!清晰地映照出押运员那张瞬间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啊——!!鬼!有鬼啊!!”押运员发出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恐怖尖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回车内,疯狂地拍打着身边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司机,“快!快走!快离开这鬼地方!!”

槽罐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如同受惊野兽般的咆哮,猛地加速,带着车窗上那行如同附骨之疽般幽蓝闪烁的“投案自首”标语,仓皇失措地冲入了前方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轮胎摩擦地面的一股焦糊味和垃圾转运站门口,那个年轻分拣工缓缓挺直的身影。他望着远去的车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希望的弧度。

夜色更深了。城中村某个黑暗的角落,几只羽毛泛着微光的麻雀安静地栖息在电线上,小小的眼睛倒映着城市的灯火,如同沉默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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