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泥泞的官道,影子黑袍湿透紧贴身躯,像块浸饱墨汁的碑石。他对面,北狄郡主慕容燕勒住躁动的战马,雨水顺着她狼皮镶边的铁盔淌下,衬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愈发锐利。
“汉人,”慕容燕的马鞭几乎戳到影子鼻尖,声音带着塞外的寒风,“你说开道让我去打陆文渊的吴郡?当我慕容燕是你们手里耍着玩的刀?”
影子纹丝不动,语声平板如刀切冻肉:“郡主挥师南下,求的是陆文渊人头扬威,还是替他看家护院?”
“放屁!”慕容燕身后一个满脸刺青的北狄千夫长咆哮着拔出弯刀,“汉狗敢耍诈,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狼!”
影子眼皮都没抬,只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抖开。上面用炭笔粗砺地勾勒着吴郡的城防图,几处朱砂笔圈出的豁口,在雨中像未干的血迹。“陆家三成精兵被陆文渊带去了润州前线。吴郡城西粮仓,守将是陆文渊的庶出弟弟,好酒,昨夜刚因克扣军饷挨了鞭子。”他指尖点向图上一处,“这里,城墙去年洪水冲塌过,修补用的是芦苇杆拌泥浆。”
慕容燕一把夺过地图,雨水迅速在羊皮上洇开墨迹。她盯着那几处刺目的红圈,指节捏得发白:“你主子张辰,舍得放狼进他的羊圈?”
“江南的羊,郡主吃得,”影子声音里第一次渗出冷硬的嘲讽,“陆家的羊,更肥。我家主公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陆文渊的人头落地时,吴郡城头,得插上大夏的黑旗。”影子顿了一下,补充道,“插旗的人,只能是郡主的狼骑。”
慕容燕突然仰天大笑,雨水灌进她嘴里也毫不在意。“好!够狠!够贪!”她猛地收住笑声,狼一样盯住影子,“告诉张辰,这买卖,我做了!但若让我发现一道绊马索……”她手中马鞭凌空一抽,发出刺耳的爆响,“我屠尽吴郡,再回头咬死他!”
“请。”影子侧身,让开通往南方的泥泞隘口。他身后,几个沉默的玄影卫如同融化在雨幕里,只留下地上几道迅速被雨水冲淡的脚印。慕容燕一夹马腹,嘶鸣的战马如同离弦的箭,带着身后滚滚铁流,碾过边境线,扑向毫无防备的江南腹地。
* * *
**“报——!”** 凄厉的喊声撕裂了润州联军大营的喧嚣。传令兵几乎是滚进中军大帐,泥浆和血水糊了一脸,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咯咯作响:“郡、郡主!吴郡……吴郡遭袭!是北狄狼骑!慕容燕的旗号!”
正对着沙盘推演的陆文渊猛地僵住,手中代表己方精锐的小旗“啪嗒”掉在代表吴郡的木块上。帐内死寂,所有将领脸上血色褪尽。
“胡说八道!”陆文渊的亲信副将陆平一脚踹翻传令兵,“北狄人怎么会出现在吴郡?飞过去的吗?!”
“真、真的!”传令兵咳着血沫,“黑压压的骑兵,打头的是个穿狼皮的女人……凶得很!西门……西门被炸开了!”
“炸开?”陆文渊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吴郡城墙……”
“是去年洪水冲垮那段!”另一个浑身是伤的军官冲进来,扑倒在地,“他们用……用会炸的铁球!天杀的,守西门的陆显将军……喝醉了还没醒就被……”
陆文渊身体晃了晃,一把撑住沙盘边缘,指节捏得惨白。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扫过帐中神色各异的将领,那些中小世家的人眼神躲闪,交头接耳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张辰……”陆文渊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刻骨的怨毒,“是他!一定是他放北狄狗进来的!他这是引狼入室!要毁我江南根基!”
“陆公!”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世家家主颤巍巍开口,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当务之急是回援吴郡啊!祖宗基业、阖族老小……”
“回援?”陆文渊厉声打断,状若癫狂,“张辰的大军就压在对岸!我们一动,他立刻就会像恶狗一样扑上来!润州一失,前线崩盘,整个江南就全完了!”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顶住!只要再顶三天,朝廷的援军……”
“朝廷?”角落里响起一声嗤笑,是早对陆文渊不满的湖州陈氏家主,“陆公莫不是忘了,贾似道的脑袋还挂在张辰的旗杆上风干呢!朝廷?哪还有什么朝廷能救我们?”
“你!”陆平怒目而视,手按刀柄。
“够了!”陆文渊一声暴喝,压下帐内的骚动。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猜疑甚至幸灾乐祸的脸,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传令!中军不动!调……调后军韩猛部,火速驰援吴郡!”
“后军?”几个将领失声惊呼。后军多是老弱和新募之兵,装备最差。
“只能如此!”陆文渊眼神狠戾,“前军必须钉死在润州!韩猛,你带人轻装疾进,务必拖住慕容燕!只要吴郡城还在我陆家手里,就有转圜之机!”
被点名的韩猛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此刻脸色发苦,却不敢违令,抱拳闷声道:“末将领命!”转身冲出大帐,带着一股悲壮。
陆文渊疲惫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帐外,雨声更急了,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个亲兵悄悄凑近,低语道:“主公,营里……营里都在传,说……说是您……您为了借北狄的兵对付张辰,才……”
“放屁!”陆文渊猛地睁眼,一掌拍在案上,笔墨纸砚震落一地,“查!给我查!谁在散布谣言,格杀勿论!”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寒意却从脊椎骨窜上来。张辰这一手,不仅是放狼,更是诛心!吴郡危如累卵,军心……已经散了。
* * *
通往吴郡的官道在暴雨中变成一片泥泞的沼泽。陆家后军主将韩猛,此刻连人带马都成了泥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跋涉。他身后跟着几千同样狼狈的兵卒,队列拖得老长,旗帜耷拉着,毫无生气。抱怨和咳嗽声在雨幕中断断续续。
“妈的,这鬼天气!让老子去堵北狄狼骑?送死吗?”
“听说吴郡西门被炸塌了?北狄人哪来那本事?”
“还不是咱们那位‘陆公’引来的?为了争地盘,连祖宗基业都不要了……”
“闭嘴!想掉脑袋吗?”一个老兵低声呵斥,但眼神里同样充满了不安。
突然!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穿透雨幕,从官道两侧的山林深处骤然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撼人心魄的咆哮。
“敌袭!列阵!”韩猛肝胆俱裂,嘶声狂吼,猛地拔出腰刀。然而太迟了。
两侧的山坡上,黑压压的骑兵如同铁幕般倾泻而下!战马裹着泥浆,铁蹄踏碎泥水,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当先一员大将,身材魁梧如山,身披玄色重甲,手中一杆碗口粗的镔铁长枪,正是尉迟雄!他面具下的双眼,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陆家的狗崽子们!”尉迟雄的吼声压过风雨,“你尉迟爷爷在此!给我杀!”
铁骑洪流毫无阻碍地撞进了陆家军混乱的队伍。泥浆被践踏得飞溅数尺高,混着鲜血,染红了浑浊的雨水。刀光在晦暗的天色下闪烁,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交击声瞬间取代了雨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旋律。
韩猛目眦欲裂,挥刀砍翻一个冲近的骑兵,朝着尉迟雄的方向咆哮:“尉迟雄!你他妈不是在北边吗?!”
尉迟雄一枪洞穿一个试图举盾的校尉,枪杆一抖,尸体如同破麻袋般甩飞,他狂笑回应:“等你家陆公的头落地,老子哪儿都能去!”
韩猛身边的亲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他看着尉迟雄那杆染血的长枪如毒龙般扫来,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绝望地瞥了一眼吴郡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被火光映得更红了。完了,全完了。陆公……你究竟惹了什么样的对手?
尉迟雄的长枪撕裂雨幕,带着千钧之力,直刺韩猛面门!韩猛瞳孔骤缩,只来得及将腰刀横在胸前——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韩猛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双臂瞬间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离鞍倒飞出去,重重砸进身后泥泞的人堆里,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官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冲刷着断裂的兵刃和倒伏的旗帜,也冲刷着尉迟雄重甲上淋漓的血迹。他勒住躁动的战马,长枪斜指吴郡方向燃烧的天空,面甲下传出冰冷的声音:
“收拾战场。传讯主公,路障已清。”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寒冰,“下一站,该给陆文渊送葬了。”
吴郡方向,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穹,瞬间映亮了尉迟雄铁塔般的身影,也映亮了地上韩猛那柄从中断成两截的腰刀——断口处,一枚小小的、被泥血半掩的陆氏族徽,在电光中闪烁着微弱而绝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