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大臣办公室的沉重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只余下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以及书桌上一架古老座钟固执而清晰的滴答。时间,在帝国财政崩溃的悬崖边缘,每一秒都沉得像浸透了铅。洛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灯光在她紧锁的眉宇间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封令人窒息的威胁信笺无声地躺在桌角,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冰冷地提醒着她所处的险境。
前任财政大臣,年轻的洛兰·冯·克劳迪乌斯,真的是死于心力交瘁吗?这个念头像冰锥刺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揉了揉额角,不经意间触碰到冰冷的家族徽章轮廓。
指尖掠过一份标记着“绝密”字样的卷宗封皮——那是关于帝国边境行省税务官阿德里安·韦斯的调查报告。就在接触的刹那,一股强烈而原始的冰冷惧意毫无预兆地从指尖炸开,瞬间流窜全身!那不是属于洛兰自己的情绪,它如此陌生,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彻骨的寒意,几乎让她窒息。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
“怎么回事?”洛兰猛地抽回手,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住那份卷宗。“阿德里安·韦斯……”这个名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插入她脑海深处某个被封锁的角落。
记忆碎片汹涌而来:一张年轻却写满焦虑苍白的脸孔,在昏暗灯光下急促地写着什么;指关节因用力握笔而泛白;那封写给当时的财政大臣——也就是洛兰的前身——的密信,信中每一个颤抖的字符都透着极致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大人,证据……就在我处……他们……会……”
记忆中断了。洛兰猛地睁开眼,后背冷汗涔涔。那个“他们”是谁?阿德里安·韦斯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她一把抓起卷宗,指甲几乎要抠进粗糙的羊皮纸封面。报告内容简洁而冰冷:税务官阿德里安·韦斯,一周前,被发现在其边境住所内“自杀”。官方结论:因其管理的辖区税银出现巨额亏空,畏罪自尽。现场发现了烧毁的纸张灰烬,大部分账簿已不可辨认,仅存的几页碎片账目混乱不堪。
畏罪自尽?洛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骗鬼!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悸感绝非臆想,那是死者残存的警示!阿德里安·韦斯绝非自杀,他和原主一样,都是被灭口的猎物!
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仅存的账簿残页,污损严重,墨迹晕染,数字模糊难辨。洛兰毫不犹豫地将右手食指轻轻按压在那些焦黑、模糊的残页上。屏息凝神,意识沉入那熟悉的、由纯粹数字与符号构筑的奇异河流之中。
“显现吧……真相!”她无声地命令着体内沉睡的力量。
嗡——
指尖骤然亮起一点微弱却纯粹的金色光芒,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星辰。金色光点无声坠落,触及那一片焦黑的残骸。奇异的现象发生了:纸张上那些早已凝固、干涸甚至被火焰舔舐过的墨迹,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灼热的生命!它们不再是被动等待解读的符号,而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在金色的光芒中剧烈地扭动、沸腾!
如同倒放的影像,焦黑的边缘迅速褪去,纸张纤维肉眼可见地舒展、弥合,重新显现出柔韧的本色。而那些曾被火焰吞噬的字迹,竟从虚无中重新凝聚!墨色的笔画先是细微的尘埃,继而如同拥有生命的墨水溪流,在金色的光辉引导下,沿着早已被焚毁的纸页路径飞速流淌、重组、凝固!
短短几个呼吸,那些被认定为无法复原、成为韦斯“罪证”的焦黑残页,在洛兰指尖金色光芒的笼罩下,奇迹般地焕发了新生。纸张平整如初,字迹清晰锐利,仿佛从未经历过火焰的摧残。几页完整的账簿赫然再现!每一行数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个签名都棱角分明。
洛兰的目光如鹰隼掠过新生的账簿页面,冰冷的数字魔法赋予她超越物理视觉的洞察。每一串数字、每一项收支、每一个签名,都在她意识深处被瞬间解构、关联、估值。她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页,一行看似普通的行省军粮采购记录上。
采购金额:一万帝国金马克。
供应商:北境联合商会。
审批人签名:一个龙飞凤舞的花体缩写——“S.R.”。
经手税务官签名:阿德里安·韦斯。
洛兰的目光瞬间冻结。数字魔法在她眼前构建出清晰的比对路径:这笔巨额采购所对应的物资入库记录,在另一份关联档案中,对应的价值赫然只有不到三千金马克!巨大的价格落差如同深渊横亘。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魔法清晰地追溯这笔巨额资金的最终流向,其中绝大部分,诡异地汇入了帝国首都税务总监——西格蒙德·罗斯勒(Sigismund Rossler)——私人掌控的一家地下钱庄的账户!
“S.R.”正是西格蒙德·罗斯勒名字的缩写!
洛兰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前冰冷的黄金徽章。税务总监西格蒙德·罗斯勒……那个在财政会议上永远面带得体微笑,对女皇陛下毕恭毕敬,言谈滴水不漏的财政系实权人物?他那只习惯性藏在桌下、据说早年因意外缺失了左手小指的左手……恐惧的源头竟然是他?这张看似牢固的财政官僚网络之下,究竟潜藏着多少吸食帝国命脉的蛀虫?而原主,正是因为触碰到了这个核心禁忌,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她站起身,胸口徽章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幽暗的光晕,仿佛无声的催促。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了解这具身体、这个姓氏背后所有的秘密。直觉牵引着她,穿过宽敞却弥漫着陈腐气息的家族长廊,在一扇被厚重挂毯半掩、毫不起眼的墙壁前停下。指尖拂过冰冷石壁上的细微纹路,最终停留在一个小小的凹陷处——形状与她胸前的徽章完美契合。
洛兰深吸一口气,摘下徽章,将它轻轻嵌入石壁的凹痕之中。
咔哒。
一声轻响,低沉却清晰,打破了长廊里死寂的时光。眼前沉重的石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小截,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暗阶梯。古老、阴冷、夹杂着尘埃和陈年羊皮纸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拾级而下,阶梯并不长。密室很小,四壁是打磨粗糙的石块,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张沉重的黑曜石桌案。桌面空无一物,唯有桌案中央,一个与洛兰手中一模一样的黄金徽章印记深深嵌入石中。墙壁上镶嵌着几块发出微弱白光的魔法萤石,光线勉强勾勒出密室轮廓,反而使得周遭的黑暗更加深邃浓郁。
她走到石桌前,凝视着那个与她徽章对应的印记。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她抬起手,将自己的黄金徽章缓缓地、郑重地放置其上。
就在徽章与印痕完全契合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洪亮、悠远的鸣响在狭小的密室中轰然回荡!不再是单纯的金属震颤,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裹挟着无数岁月的尘埃和无数代人的低语,沉重地撞击在洛兰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毫无征兆地从徽章接触点狂涌而出!它们并非无序飞溅,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精确编织,急速凝聚成形!光芒刺目,迫使洛兰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光芒渐敛,一个由纯粹金色光流勾勒出的清晰幻影,赫然悬浮在石桌之上、洛兰的面前!
那是一位身形挺拔、面容坚毅如磐石雕刻的中年男子。他穿着数百年前帝国鼎盛时期风格的繁复财政大臣礼服,纹饰华丽而威严。他虚幻的双手交叠按在一柄同样由光芒构成的长剑剑柄上,剑尖向下,竖立于身前。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金色眼眸,带着洞悉一切规则的冰冷与掌控庞大帝国的绝对意志,正直直地凝视着洛兰!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海啸迎面扑来!那是属于顶尖权力掌控者和洞悉规则本源者的双重威慑。洛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那目光瞬间穿透,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指尖冰凉。
幻影缓缓开口,声音直接在洛兰的脑海深处响起,古老、威严,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感:“血脉的继承者……”每一个音节都敲击着洛兰的心脏,“克劳迪乌斯的血在你体内苏醒……数字的流向即是帝国的兴衰……秩序……平衡……”低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钟声撞击着洛兰的灵魂,“……与……必要的代价……”
他虚幻的金色眼眸中流光一闪,仿佛蕴含着宇宙星辰运转的轨迹。“找出失衡的节点……抹平它……否则……”声音骤然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终结意味,“……崩塌……将吞噬所有……”最后一个字落下,那庞大威严的幻影骤然向内坍缩,金色的光流如同退潮般急速收拢,最终汇聚成一点纯粹的金芒,闪电般射回洛兰胸前佩戴的那枚实体徽章之中。
嗡鸣消失了。
密室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墙上萤石发出微弱的光芒。
洛兰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胸口徽章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热。先祖的幻影、那沉重如山的职责、关于“代价”的冰冷警示……碎片般的冲击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克劳迪乌斯……血脉的苏醒……数字魔法并非偶然,它是融入血脉的宿命,是这个家族守护帝国财政秩序的铁则!而原主和自己,都只是这条漫长守护链上的一环。
“抹平失衡的节点……否则,崩塌吞噬所有……”先祖冰冷的话语如同烙印刻在她的意识里。西格蒙德·罗斯勒,就是那个必须被抹平的失衡点!而代价……洛兰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冰凉。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准备离开。视线不经意扫过密室一角厚重的石壁,那里似乎有一道石缝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暗。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在牵引——那里似乎……有点不同?
洛兰走近,伸手拂去石壁上积累的厚厚灰尘。指尖触碰到石块的缝隙时,一种极其微妙的、与周遭石壁不同的冰凉触感传来。她沿着那道深暗的缝隙仔细摸索,指腹下的触感异常光滑,显然并非天然岩石的粗糙。她尝试着用力向内按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动声。
就在她手指按压的位置,一块大约一尺见方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向前弹出半寸,然后向一侧平滑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隐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武功秘籍。只有一卷用褪色的深蓝色丝带系着的羊皮纸卷轴,静静地躺在那里。岁月在卷轴上染下了浓重的痕迹,纸色暗黄,边缘磨损得厉害。
洛兰的心跳莫名加快。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卷轴,解开那根仿佛一碰就会断裂的旧丝带。羊皮纸在她手中缓缓展开。
这不是公文,也不是账册。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早已失传的、极其古老优雅的宫廷花体书写,墨色深黑,带着岁月的沉淀感。开篇的第一行字迹,就牢牢攫住了洛兰的目光:
「帝国历742年霜月十七日,于深渊凝视之所,契约订立……」
「乙方:克劳迪乌斯家族第三任家主,奥古斯都·冯·克劳迪乌斯。」
「契约方:……」
「……授予克劳迪乌斯血脉洞察‘真实流向’之权能(契约方称其为‘数字之弦’)……」
「……作为交换,克劳迪乌斯血脉需世代维系帝国财政之锚定,确保帝国核心命脉之稳定……」
「……契约之力随血脉延续……若有背弃或未能履行锚定之责……血脉之力反噬……帝国根基动摇……」
「……深渊凝视之所……即为此密室……」
指尖抚过那古老而沉重的字句,仿佛触碰到了冰冷的时光本身。数字之弦……原来这才是体内那神奇力量的真正名字!它并非神赐的礼物,而是先祖与某个未知存在缔结的冰冷契约!世代维系帝国财政的锚定……作为交换力量的代价!
“深渊凝视之所……就在这里?”洛兰猛地抬头,环顾这间狭小冰冷的密室,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守护帝国财政稳定的铁律,竟然是维系血脉存续的诅咒!若有背弃或未能履行……血脉之力反噬……帝国根基动摇……先祖幻影所说的“必要的代价”,原来竟是如此沉重而残酷!
她仿佛听到了命运的齿轮沉重咬合的声音。这不是简单的继承,这是枷锁,是悬在克劳迪乌斯血脉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洛兰将契约卷轴仔细卷好,重新系上丝带,放回暗格,石砖无声滑回原位掩盖了一切痕迹。她默默退出密室,沿着阶梯回到长廊。身后的石壁合拢,隔绝了那个知晓了恐怖秘密的狭小空间。
回到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那份威胁信依旧静卧在桌角。壁炉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此刻再看这间象征着帝国财政权力的中枢,洛兰心中只剩下荒谬的冰冷。她拿起那份关于阿德里安·韦斯案的卷宗副本,走到壁炉边。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将其吞没,橘红色的火苗映照着她毫无波澜的面容。卷宗化作飞灰,连同那个被污蔑的税务官的名字一起消失在火焰深处。洛兰转过身,走回书桌。就在她准备拉开椅子坐下时,动作猛然定格。
书桌正中央,原本只摆放着墨水瓶和羽毛笔的光洁桌面上,赫然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信笺。
纸是昂贵的、厚重的黑色羊皮纸,边缘用金线滚着荆棘藤蔓的繁复花纹,透出一种冰冷而诡异的华丽。信笺上没有署名,没有称谓,只有一行用暗红色墨水书写的字迹,那颜色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血液:
「烛光将熄,深渊在望。韦斯的道路,亦是你的归宿。」
每一个字母都像是用尖锐的利器刻上去的,笔画末端带着令人不适的尖钩,透出赤裸裸的恶意和死亡的气息。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壁炉的噼啪声变得异常遥远,只有那暗红的字迹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如同滴血的伤口。他们知道了!不仅知道她在查韦斯的案子,甚至知道她刚刚销毁了卷宗!那个庞大的阴影,冰冷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这间办公室!税务总监西格蒙德·罗斯勒那只缺失小指的手……似乎正从这血腥的字迹后面无声地探出。
洛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信笺,而是稳稳地拿起了桌上的羽毛笔。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杆,一丝沉稳的力量重新注入身体。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方才因契约秘密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宛如极地玄冰般的冷冽决绝。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弧度。
“呵,”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凛冽战意,“看来游戏……才刚要开始?”
桌角,那座古老的座钟,依旧不紧不慢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秒,都像是在为一场无法避免的清算默默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