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笼罩着札幌的薄野街区,霓虹初绽,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五道身影从“高天原”流光溢彩的牛郎招牌下鱼贯而出,与周围醉醺醺的寻欢客格格不入。
“喂喂,魔鬼师弟,你确定那家店还在?”芬格尔揉着肚子,眼巴巴望着魔鬼路明非的背影,“师兄我为了看源大少主掀桌子,可是错过了豪华晚餐!现在胃里唱的是《空城计》!”
魔鬼路明非头也不回,黑色风衣下摆在渐起的夜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缥缈:“放心,那位越师傅绝对还在的,皇帝拉面吃过没?那绝对比仙人拉面实在!”
夏弥像只灵巧的猫,小跑两步跟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霓虹映照下闪闪发亮:“越师傅?听起来好神秘!比牛郎店有意思多了!”楚子航沉默地走在她身侧,黄金瞳在夜色中宛如两点熔金,无声地扫视着周围。凯撒则慢悠悠踱着步子,金发耀眼,姿态闲适得如同巡视自家领地,对芬格尔的抱怨报以一声嗤笑:“废柴,你的胃连接着黑洞吗?”
七拐八绕,喧嚣的主干道被抛在身后,空气里浮华的脂粉香也被一股更真实、更粗粝的味道取代——是油烟、熬煮许久的大骨汤,还有隐约的、劣质清酒的酸涩气。一条破败的小巷出现在眼前,巷口堆着些蒙尘的杂物。巷子深处,一点昏黄的光晕固执地亮着,像一只疲惫却不肯合拢的眼睛。
一盏老旧的瓦斯灯挂在摊位顶棚下,灯罩熏得发黄,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依旧魁梧的老人,正背对着巷口忙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油渍的深蓝色作务衣,腰间系着一条辨不出原色的围裙。滚沸的汤锅在他面前蒸腾着浓郁的白色水汽,模糊了他大半身影,只留下一个在烟雾与水汽中沉浮的、宽厚而略显佝偻的轮廓。锅勺碰撞铁锅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在寂静的小巷里回响。
“到了。”魔鬼路明非停下脚步,声音很轻。
五人走近。摊车老旧却异常干净,木质台面被长年累月的擦拭磨出了温润的光泽。老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并未立刻回头,只是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招呼道:“几位?请坐。”语气平淡,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倦怠。
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刀劈斧凿,记录着漫长岁月的风霜。下颌的线条依旧硬朗,残留着年轻时的棱角,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两口干涸的古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近乎死寂的漠然。他随意地扫了一眼来人,目光掠过魔鬼路明非的脸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状态。
“五份叉烧拉面。”魔鬼路明非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凳坐下,语气熟稔得如同归家的游子。
老人没说话,点了点头。动作麻利地抓起一团劲道的黄澄澄面条,手腕一抖,面条便听话地滑入滚水中。他又迅速地从旁边的大锅里捞出炖煮得酥烂入味的厚切叉烧肉,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几颗饱满的溏心蛋被利落地对半切开,露出诱人的橘红色蛋黄。翠绿的葱花、爽脆的笋片、几片深红色的腌姜……所有配料在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大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精准而迅速地落入五个粗瓷大碗中。最后,滚烫的、呈现诱人奶白色的大骨浓汤带着澎湃的热气,哗啦啦注入碗中,瞬间将所有食材唤醒,香气轰然炸开。
“吸溜——”芬格尔第一个按捺不住,抄起筷子就开动,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停下,“唔!好吃!这汤头……绝了!”
夏弥小口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汤,眼睛瞬间亮了:“哇!好浓郁!感觉骨头里的精华都熬出来了!”她看向默默吃面的楚子航,“师兄,好吃吧?”楚子航“嗯”了一声,动作依旧斯文,但进食的速度明显不慢。
凯撒挑了挑眉,即使身处陋巷,用餐的姿态依旧带着贵族式的优雅。他仔细品尝着面条的劲道和汤底的层次,难得地没有发表刻薄评论,只是淡淡评价:“功底深厚。”
魔鬼路明非安静地吃着,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低头忙碌、仿佛与这碗面融为一体的上杉越身上。粗瓷碗很快见了底,只剩下碗底一点浓郁的汤汁。
“越师傅,”魔鬼路明非放下筷子,声音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面很好吃。很多年没尝到这么地道的味道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穿透蒸汽,直直看向上杉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我的老师,希尔伯特·让·昂热,托我向您问好。”
“昂热?”上杉越擦拭灶台的动作猛地一滞。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他眼底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冷漠覆盖。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半边沧桑的脸,沟壑纵横,写满了被时光磨平的棱角和拒绝。
“昂热……”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一个遥远又苦涩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自弃,“那个老东西……还没死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器,“问好就不必了。我老了,骨头都松了,只想守着这个摊子,卖几碗面,混口饭吃。你们那些打打杀杀、争权夺利的破事……太吵,我老头子听着心烦。”他挥了挥粗糙的大手,像是要驱赶什么不祥之物,“吃完就走吧,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大人物。”
他的拒绝如同冰冷的铁壁,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决绝。
魔鬼路明非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反而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微笑。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拉开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提包拉链。
一瓶酒被取了出来。酒瓶深绿近乎墨黑,瓶身上没有任何花哨的标签,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沉郁光泽。瓶肩处落着一层薄灰,瓶颈细长,带着旧世界特有的优雅弧度。紧接着,一块用油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被拿出。油纸揭开一角,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泥土、青草、坚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发酵气息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拉面摊的烟火气。
那是来自法国腹地最古老牧场的顶级蓝纹奶酪——洛克福尔(Roquefort)。灰绿色的霉菌纹路如同大理石花纹般在象牙白的奶酪基底上蔓延,散发着时间赋予的、近乎暴烈的醇香。
上杉越擦拭灶台的动作彻底僵住。他那双浑浊的、仿佛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瓶酒和那块奶酪。握着抹布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奶酪那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和瓶身沉默的光泽在无声地诉说着遥远的、被他刻意埋葬的故乡。
“一点小礼物,”魔鬼路明非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沉默,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老师知道您或许会想念家乡的味道。”
“……”上杉越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极其苦涩又极其沉重的东西。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寸寸地转过身,目光复杂地扫过魔鬼路明非的脸,又落回那瓶酒和那块奶酪上。
终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抗拒、怀念、痛苦,最终化为一丝认命的妥协。他弯腰,从摊车最底层的柜子里摸索着,拿出几个粗陶烧制的清酒小盅,杯壁厚实,边缘甚至有些粗糙。没有醒酒器,没有高脚杯,只有这些最市井的容器。
“哐当”几声,几个小盅被随意地放在油腻的案板上。上杉越拿起那瓶沉重的法国红酒,布满老茧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摸索着瓶塞。他没用开瓶器,只是将拇指抵在瓶塞边缘,手腕猛地一沉一拧——“啵”的一声轻响,软木塞竟被一股巧劲直接顶了出来。
深宝石红色的酒液带着馥郁的浆果、黑醋栗和雪松的复杂香气,汩汩注入粗陶小盅。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荡漾,折射出神秘而醉人的光晕,与粗陋的容器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喝吧。”上杉越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盅,然后拿起刀,动作麻利地将剩下的叉烧切得更厚实,又额外切了几颗溏心蛋,分到各人碗里。“加了叉烧和蛋,算我的。”他闷闷地说了一句,算是感谢。
魔鬼路明非端起粗陶小盅,没有品评,只是向越师傅微微致意,然后喝了一大口。芬格尔早已迫不及待,端起小盅就灌,随即被那浑厚复杂的口感呛得直咳嗽:“咳……这……这味儿够冲!”夏弥小口啜饮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好特别……和清酒完全不一样。”楚子航默默喝着,黄金瞳中映着酒液的深红。凯撒则摇晃着粗陶小盅,让酒液充分接触空气,姿态优雅地品尝,蓝眸中闪过一丝赞赏:“勃艮第特级园?昂热校长的手笔不小。”
上杉越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只是端起自己的那盅酒,浑浊的眼睛望着盅中深红的漩涡,仿佛那里面沉浮着他早已失落的一生。他仰起脖子,喉结滚动,将盅中酒液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迈。辛辣、醇厚、带着旧大陆阳光气息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食道,也灼烧着尘封的记忆。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死水般的漠然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流露出深沉的痛楚与迷茫。
“昂热那个老东西,”上杉越放下空盅,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运气真好。”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刺向魔鬼路明非,那眼神似乎要穿透皮囊,看清他灵魂的本质,“能教出你这么一个……学生。”话语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魔鬼路明非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没有接话,只是再次将手伸进提包。这次,他取出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个薄薄的、不起眼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将文件袋轻轻推到上杉越面前油腻的案板上。
“越师傅,”魔鬼路明非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刚刚因酒液而略微缓和的气氛,“昂热校长的运气或许不错。但您,也并非孑然一身。”
上杉越布满油污和皱纹的手停在半空,正准备去拿酒瓶续杯。他浑浊的眼睛疑惑地盯着那个文件袋,又抬起看向魔鬼路明非。
魔鬼路明非的手指在文件袋封口处轻轻一划,动作优雅得如同拆开一件艺术品。他从中抽出三张照片,如同展开三张决定命运的塔罗牌,依次排开,轻轻放在上杉越面前的案板上。
第一张: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黑发如墨,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带着一股天生的威严和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背景是东京钢铁森林的冰冷轮廓。源稚生。
第二张:一个气质阴柔的青年。五官精致得近乎邪魅,眼神深邃,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穿着深紫色的和服,背景是迷离的霓虹灯光。源稚女(风间琉璃)。
第三张:一个穿着红色巫女服的少女。暗红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火焰,眼眸是清澈纯净的深玫瑰色,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一丝深藏的忧郁。她安静地坐在和室的窗边,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美好的轮廓。上杉绘梨衣。
三张照片,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上杉越的视网膜上!
“啪嗒!”他手中那瓶沉重的、还剩大半瓶的法国红酒,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轰然砸落在油腻的案板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巨响。深红色的酒液如同粘稠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染红了案板,染红了照片的边缘,也染红了他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深蓝色的作务衣前襟。
粗陶小盅被震得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上杉越整个人如同被最狂暴的雷霆劈中,僵立在原地。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那双浑浊的、早已被疲惫和酒精麻痹的眼睛,此刻瞪大到极限,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缩成了针尖大小!浓重的血色瞬间冲上他布满沟壑的脸颊,又在下一秒褪得惨白如纸。
“呃……啊……”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抽气声,仿佛溺水者拼命挣扎着想要呼吸。他想伸手去碰触那几张被酒液浸染的照片,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剧烈地哆嗦着,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三张年轻的脸庞,目光在源稚生的冷峻、源稚女的邪魅、绘梨衣的纯净上来回疯狂地扫视,试图寻找任何一丝虚假的痕迹。
血脉深处,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沉寂了数十年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猛然唤醒,爆发出撕裂灵魂的剧痛和狂喜!他从未见过他们,但那股源自血脉的、无法言喻的强烈共鸣,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不……不可能……”上杉越的声音嘶哑变形,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苦和巨大的茫然,“我……我没有……他们……”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魔鬼路明非,里面燃烧着狂乱、质疑,还有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祈求,“你从哪弄来的这些?!想干什么?!”狂乱的龙威不受控制地从他衰老的躯壳中溢散出来,带着垂死巨龙的悲鸣与暴怒,试图压迫眼前这个带来毁灭性消息的年轻人。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沉重,拉面摊顶棚的瓦斯灯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芬格尔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逼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面对这足以让普通混血种精神崩溃的恐怖威压和声嘶力竭的质问,魔鬼路明非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扑面而来的不是昔日影皇的愤怒,而是一阵微不足道的穿堂风。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粗陶小盅,里面还剩下浅浅一层深红的酒液。他好整以暇地轻轻晃了晃,让酒液在盅壁上挂出漂亮的酒痕,然后才抬眼,平静地迎向上杉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眼睛。
“为什么?”魔鬼路明非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清晰地穿透了上杉越粗重的喘息,“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你?”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因为之前告诉你,除了让你冲出去送死,或者躲起来更加绝望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三张被酒液浸染的照片,如同看着三份冰冷的病历,“而现在告诉你……”
他的声音陡然下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凝固的空气里:
“是因为,他们三个,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如果,你继续躲在这里卖你的拉面的话。”
“轰——!”
这句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瞬间引爆了上杉越体内所有压抑的、濒临极限的情绪!
“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无尽痛苦、狂怒和绝望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小巷的寂静!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源自古老血脉深处的、垂死巨龙的悲鸣!狂暴的龙威如同失控的飓风,以拉面摊为中心轰然爆发!
“噼啪!哗啦!”
摊车顶棚的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盏老旧的瓦斯灯再也承受不住,“啪”的一声爆裂开来,玻璃碎片四溅!滚沸的汤锅猛烈地震荡,汤汁泼洒出来,溅在滚烫的灶台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周围堆积的杂物被无形的气浪猛地推开,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上杉越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圈,作务衣下的肌肉虬结贲张,将布料撑得吱呀作响。布满皱纹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如同苏醒的虬龙般根根暴凸出来,在昏暗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彻底化为熔岩般的赤金,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死死锁定魔鬼路明非,浓烈到实质的杀意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你——说——什——么?!”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炼狱熔炉中锻打而出,带着硫磺与血腥的气息。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水泥地面“咔嚓”一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枯瘦但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龙爪般朝着魔鬼路明非的脖子狠狠抓来!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要撕碎这个带来噩耗的魔鬼!他要为那从未谋面却即将失去的孩子讨回一个答案!
楚子航的黄金瞳瞬间点燃,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村雨已在意识中嗡鸣。夏弥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挡在楚子航身前。芬格尔怪叫着抱头蹲下。凯撒眼神锐利,周身无形的“镰鼬”领域已然张开。
就在那只蕴含毁灭力量的龙爪即将触及魔鬼路明非咽喉的瞬间——
“嗒。”
一声清脆的响指。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韵律,如同按下了某个宇宙规则的暂停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只裹挟着狂暴力量、撕裂空气而来的手爪,硬生生地停滞在魔鬼路明非咽喉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再无法前进分毫!其上鼓荡的、足以撕裂钢铁的恐怖力量如同被投入黑洞,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杉越脸上那混合着暴怒、痛苦和绝望的狰狞表情也瞬间凝固。他扩张的瞳孔中,那熔岩般的赤金色泽如同被冰水浇灭,剧烈地波动、涣散。周身那失控喷发的、如同飓风般的狂暴龙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覆盖苍穹的巨手轻轻拂过,瞬间被抹平!消失得干干净净!
前一秒还是毁天灭地的末日景象,下一秒,小巷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破碎的瓦砾,泼洒的汤汁,凝固的尘埃,以及上杉越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他魁梧的身体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那股支撑他暴怒的力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茫然、脆弱、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老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赤金色的瞳孔里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难以置信。
魔鬼路明非缓缓放下打响指的手,端起粗陶小盅,将里面最后一点深红的酒液优雅地送入口中。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只是掸去了一粒灰尘。
“愤怒,”他放下空盅,目光平静地看向失魂落魄的上杉越,声音如同冰冷的泉水流过石缝,“除了让你死得更快,或者让你的孩子死得更快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他指了指那三张被红酒浸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的照片,“想让他们活下来,想改变他们必死的命运,你需要的不是咆哮。”
他微微前倾身体,隔着弥漫的酒气和食物香气,隔着破碎的灯火和凝固的狼藉,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上杉越空洞的眼底:
“你需要,听我的。”
死寂。连巷口偶尔传来的车声都仿佛被隔绝了。只有上杉越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地拉扯着。
他僵在半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油腻的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魁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三张被酒液模糊了面容的照片上。源稚生冷峻的眉眼,源稚女邪魅的嘴角,绘梨衣纯净的深玫瑰色眼眸……那模糊的血色边缘,仿佛预示着一个残酷的未来。
“嗬……嗬……”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抽气声。巨大的痛苦、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名为“父亲”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熔岩般的赤金早已褪去,只剩下浑浊眼底深处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光。那火光里,是走投无路的绝望,是对魔鬼话语本能的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的、卑微的祈求。
“……你……”上杉越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心力,“……你到底……是谁?想要……我做什么?”
魔鬼路明非脸上没有任何得色,依旧平静得如同深潭。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破碎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我是谁不重要。”他的目光扫过楚子航、夏弥、芬格尔和凯撒,最终落回上杉越身上,“重要的是,他们是谁。”他再次指向照片,“他们被卷入了一场阴谋,一场以龙族之血为祭品的棋局。幕后黑手,是猛鬼众的王将,也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橘政宗。他的真名,是赫尔佐格。”
“赫尔佐格……”上杉越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
“他的目标,是白王的遗产。而你的儿女,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棋子,也是最终通往神座的祭品。”魔鬼路明非的声音冰冷而残酷,撕开血淋淋的真相,“他们的血脉,他们的力量,甚至他们的生命,都早已被标记。一年?或许更短。当赫尔佐格完成他最后的仪式,他们的价值耗尽,生命也随之终结。”
上杉越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暴怒,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寒意。
“所以,越师傅,”魔鬼路明非微微俯身,靠近上杉越,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救他们,你必须重新拿起你丢掉的东西。不是影皇的权柄,而是一个父亲守护孩子的决心。”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小巷外东京沉沉的夜色,那里正酝酿着蛇岐八家与猛鬼众的腥风血雨。
“过些日子,蛇岐八家会有一场巨大的动荡。一场由‘皇’的暴怒引发的、针对猛鬼众王将的全面战争。”魔鬼路明非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你需要去蛇岐八家。一个……变数。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关键的地方,做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上杉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喉咙干涩:“什么……事?”
“到时,自然会告诉你。”魔鬼路明非没有给出答案,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上杉越身上,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平静,“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守着你的拉面摊。”他顿了顿,声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顶多,不过是让东京多死一点人罢了。赫尔佐格不会在意,我也不会在意。”
说完,魔鬼路明非不再看浑身颤抖、眼神激烈挣扎的上杉越。他转身,黑色风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走吧。”他对楚子航等人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淡,“这里的面吃完了,戏也看够了。该回去看看,源家的‘象龟’,把他的东京翻成什么样子了。”
他迈步,身影径直融入小巷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停留。楚子航沉默地跟上,黄金瞳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幽火。夏弥担忧地看了一眼呆立在破碎摊车旁、如同被抽空灵魂的上杉越,轻轻叹了口气,也快步追了上去。芬格尔挠了挠鸡窝般的头发,嘀咕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儿啊”,最后看了一眼案板上那三张浸泡在红酒里的照片,也转身离开。
凯撒走在最后,他经过上杉越身边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蓝宝石般的眼眸扫过老人失魂落魄的脸,又落在那些照片上,嘴角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似嘲讽,又似感叹。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修长的身影也消失在巷口。
破败的小巷里,只剩下上杉越一个人。
破碎的灯罩碎片散落一地,反射着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汤锅被打翻,浓郁的大骨汤汁混合着深红的葡萄酒液,在油腻的水泥地上肆意流淌,散发出一种古怪而刺鼻的味道。粗陶酒盅的碎片像散落的星辰,在污浊的地面闪烁着冰冷的光。
上杉越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案板上——那三张被酒液浸透、边缘卷曲的照片上。深红的酒渍像干涸的血,模糊了源稚生冷硬的轮廓,晕开了源稚女邪气的笑容,也沾染了绘梨衣纯净的裙角。
“嗬……”
一声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抽气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伪装。他猛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油污和酒渍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上那三张照片。
指尖触碰到照片冰凉的、被酒液浸软的表面,源稚生眉宇间的孤傲,源稚女眼底的阴翳,绘梨衣眸中的无邪……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一种迟来了数十年的、名为“父亲”的剧痛与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我的……孩子……”浑浊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大颗大颗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滚落,砸在油腻的案板上,和那深红的酒渍混为一体。呜咽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老兽的低沉悲鸣,在寂静破败的小巷里久久回荡。
他佝偻着背,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双手死死地按住那三张照片,仿佛那是他坠落深渊时抓住的、唯一的救赎之光。破碎的拉面摊,流淌的酒液,昏沉的夜色,共同构成了一幅名为“父亲”的、绝望而悲怆的祭坛。
远处,东京的霓虹依旧冷漠地闪烁着,如同巨兽冰冷的眼。而小巷深处,影皇的拉面摊,连同他刚刚寻回的、却已濒临破碎的世界,一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泪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