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紧,卷着清源县衙后宅庭院里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砸在糊着高丽纸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休沐日,这座白日里喧嚣与重压交织的官邸,难得地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沉寂。前衙方向不再有击鼓升堂的动静,也没有书办们翻动卷牍的沙沙声,只有风过竹林的呜咽,单调而悠长,如同岁月深沉的叹息。
李承宗难得地褪下了那身带着同色补丁、浆洗得发硬的青色官袍,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细棉布直裰。然而,卸下了官袍,眉宇间那深锁的“川”字纹和眼底沉淀的疲惫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难得的闲暇里愈发清晰。他端坐在书房那张宽大却斑驳的硬木书案后,并未休憩,面前摊开的也不是闲情逸致的诗文,而是一摞半尺高的、纸张泛黄卷曲的陈旧卷宗——那是他历年断案留下的牍尾副本,上面朱笔批注密布,如同干涸的血迹。
李明被唤到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父亲的身影在冬日稀薄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沉凝,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书案上廉价的青石砚里,半池浓稠的朱砂墨汁散发着刺鼻的矿物气息,混合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墨臭,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权力与案牍的沉重味道。那柄平日悬于松鹤斋讲案、令人生畏的暗红戒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父亲手边,在清冷的晨光里反射着幽微的光泽。
“明儿,过来。”李承宗并未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依旧胶着在卷宗上一条关于田界纠纷的模糊记录上。
李明依言上前,垂手肃立。目光扫过父亲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底层县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负。他注意到父亲握笔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关节处,因常年书写批阅,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颜色深黄,与周围皮肤泾渭分明。
“松鹤斋中,《千字文》习字几何?”李承宗终于放下朱笔,抬起头,目光如炬,落在李明身上。
“回父亲,已习得大半。”李明恭敬回答。孙夫子对习字要求极严,他不敢懈怠。
“取纸笔来。”李承宗指了指书案另一端空置的位置。那里已备好一刀略显粗糙的毛边纸,一支半新的兼毫笔(比李明平常用的羊毫硬些),一方普通的青石砚。
李明依言坐下,铺纸、研墨。墨锭在冰凉的砚池中打着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提起笔,蘸饱浓墨,悬腕于纸上,准备书写熟悉的“天地玄黄”。
“馆阁体。”李承宗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自‘天地玄黄’始,写满一页。”
馆阁体!李明心头一凛。这是朝廷科举、官府行文的官方标准字体,方正、光洁、乌黑、大小一律,如同用尺子量出,讲究“乌、方、光”三字诀。孙夫子虽也要求工整,但对蒙童并未强求此体。父亲这是要…亲自锤炼他的基本功!
他屏息凝神,努力回忆着在父亲公文和县衙告示上见过的馆阁体风骨。笔尖落下,力求横平竖直,转折方正。然而,甫一落笔,便知艰难!那兼毫笔比羊毫硬挺,不易掌控;馆阁体要求笔笔如刀刻,毫无个人性情流露。他写的“天”字,起笔尚可,收笔却因腕力不足而略显虚浮;“地”字的“土”旁,竖笔本该如铁柱,在他笔下却微微倾斜。字迹虽比平日工整许多,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稚嫩和生涩,如同初学步的孩童,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
“停。”李承宗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他不知何时已踱至李明身后。
李明心头一紧,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浓墨坠下,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黑斑。
李承宗俯身,枯瘦但有力的手指并未直接纠正李明的笔,而是点在了他握笔的右手腕上。那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微凉而粗糙。“腕悬空,需稳如磐石。指实掌虚,力贯笔尖,如锥画沙,非以蛮力,乃以意导。”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指尖微微的加力,引导着李明调整那细微到毫厘的握姿和发力角度,“馆阁之要,在‘法度’二字。起落藏锋,转折顿挫,皆有定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非炫技,乃立身之基,入仕之阶。朝廷取士,公文往来,皆以此为准绳,容不得半分花巧与懈怠!”
父亲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模具,冰冷而强硬地矫正着他手腕的弧度、指尖的力度。那引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在锻造一块顽铁。李明只觉得手腕僵硬酸痛,掌心那道未愈的疤痕在紧握笔杆的压迫下传来阵阵刺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咬紧牙关,努力按照父亲的指引调整,笔尖再次落下。这一次,“玄”字的点画,终于带出了一丝含蓄的藏锋之意。虽依旧稚拙,却隐约可见方正骨架。
“尚可。”李承宗只吐出两字,收回手指,转身踱回自己的书案后。他并未坐下,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竿在寒风中摇曳的枯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更深的、属于官场沉浮的沉郁:
“字为表,言为里。字正,言亦需明。”他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李明,“我景朝疆域万里,南腔北调。若为官一任,言语不通,上意难达,下情难明,何以牧民?何以断讼?故,官话(雅言)乃为官者之喉舌,沟通上下之津梁。今日始,随我习之。”
李承宗清了清嗓子,腰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收,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为之一变!不再是那个疲惫的县令,而如同立于朝堂之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吐纳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与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玉石相击,清晰而庄重:
“**圣——天——子——在——上——**”
“**臣——李——承——宗——谨——奏——**”
这不再是寻常说话!这是最标准、最庄重的奏对启事之语!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极其考究,声调平正,气息绵长,字与字之间的停顿带着严格的韵律感,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一股无形的、属于皇权与秩序的威压,随着这庄重的雅言弥漫在狭小的书房之中!
“跟读。”李承宗目光如炬。
李明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父亲那庄重的姿态和发音:“圣…圣天…天子…在…在上…”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子”字尾音上扬,显得轻飘;“在”字发音含混,舌尖未能精准抵住上颚。
“错!”李承宗的声音陡然严厉,如同惊堂木拍下!“‘圣’字,舌尖抵上齿龈,气息下沉,声出丹田,务求庄重浑厚!‘天子’之‘子’,乃尊称,尾音需稳,微沉,不可轻佻上扬!‘在上’二字,唇齿开合需清晰有力,如金玉交鸣!重来!”
一遍,两遍,三遍…书房里回荡着父亲那如同金声玉振的标准雅言和李明那不断被矫正、依旧显得生硬笨拙的跟读声。每一次细微的发音错误,都会引来父亲毫不留情的指正。那柄暗红色的戒尺虽未举起,却如同无形的鞭子,悬在李明头顶。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喉咙因反复的练习而干涩发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看似简单的“说话”,竟蕴含着如此严苛的规矩和沉重的分量!
不知练习了多久,当李明终于能将那八字启事语勉强读出几分庄重沉稳之意时,李承宗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他示意李明停下,转身从身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极其小心地抽出一份。那卷宗纸张明显比其他的更旧,颜色深黄,边缘磨损得如同锯齿,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朱批墨迹,几乎将原本的文字淹没,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朱砂、墨汁和陈年汗渍的复杂气息。
“此乃十年前,为父初任清源县令时,所断一桩‘户婚田土’案之原始牍尾。”李承宗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重,他将卷宗在李明面前小心摊开。浓烈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朱砂气息扑面而来!
李明屏息看去。卷宗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如同被血泪浸泡过无数次。但真正触目惊心的,是覆盖其上、层层叠叠、如同蛛网般密集的朱砂批注!那些批注,笔迹各异,或凌厉如刀,或圆融似珠,或潦草如飞,显然出自不同层级、不同时期的官员之手!
“**查:田契所载四至不明,中人画押存疑,着县衙覆勘!**”一行凌厉的朱批斜刺里杀出,鲜红刺目!
“**覆勘无异?显是推诿!刁民诡诈,讼师构词,岂可轻信?再查!**”另一行更加霸道的朱批覆盖其上,朱砂浓得几乎要滴下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