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循着记忆,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越浑浊。终于,他再次站在了“甲字丑列三号”——那间紧邻茅厕的“臭号”前。
还未进去,一股比昨日认号时浓烈数倍的恶臭便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口鼻!经过一夜的发酵和闷热,隔壁茅厕的气味已经达到了巅峰,混合着汗臭、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毒气!
李明胃里一阵剧烈翻腾,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忍着,用袖子捂住口鼻,低头钻进了号舍。
号舍内狭窄、阴暗、潮湿。唯一的光源是巷道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透进微弱的天光。他放下考篮,坐在冰冷的木板上,只觉得那恶臭无孔不入,透过袖子直往脑仁里钻,熏得他头晕眼花。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划破了贡院的死寂!
“诸生肃静!领题!”监考官洪亮而威严的声音在巷道中回荡。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两名面无表情的号军(维持考场秩序的兵丁)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挨个号舍分发试卷和题目。
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试卷和一张写着考题的纸条递到李明手中时,他深吸一口气(尽管吸进去的更多是恶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透气孔微弱的光线,看向考题。
经义题一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诗赋题一首:以“秋思”为题,作七言律诗一首。
策论题一道:“论漕运之积弊与革新之道”。
看到策论题目的瞬间,李明瞳孔猛地一缩!
漕运!
又是漕运!
周教谕考前寄来的三道策论题里,就有一道“漕运之利弊”!守拙斋主让他探查云溪,核心也是漕运!太子赐书,隐含的关注点还是漕运!现在,院试策论题,竟然直接就是“漕运之积弊与革新之道”!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抑或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引导?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李明心头。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线,将云溪岸边纤夫佝偻的背影、仓吏贪婪的嘴脸、父亲信中的告诫、大哥策论的严谨、太子期许的目光、守拙斋主洞悉世事的眼神…以及眼前这张散发着油墨味的考卷,串联在了一起!
这个题目,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战场!是他将一路所见、所闻、所思、所学,彻底融会贯通,倾泻于笔端的绝佳机会!
巨大的兴奋瞬间冲淡了环境的恶臭和身体的些许不适!李明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几天来被姜汤熏得有些麻木的思维,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敏锐!
他不再犹豫,立刻铺开试卷,磨墨润笔。
经义题,他早已烂熟于心,笔走龙蛇,破题精准,阐述严谨,字字珠玑。
诗赋题“秋思”,他略一沉吟,没有落入伤春悲秋的俗套,而是联想到云溪百姓的困苦,笔锋一转,写出“秋风岂解黎庶恨,唯见漕渠浊浪翻”的沉郁之句。
最后,是重头戏——策论!
李明提笔蘸墨,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亟待喷薄!云溪河工的冻毙、仓吏的盘剥、漕粮的霉烂、百姓的怨声载道…一幕幕鲜活而残酷的画面在他眼前飞速掠过。他不再需要华丽的辞藻堆砌,只需要将最真实的见闻、最深刻的思考、最迫切的呼吁,化作最锋利的文字!
“漕运之积弊,不在江河之淤塞,而在人心之壅塞!吏治不清,则百弊丛生!…” 开篇第一句,便如惊雷炸响,直指核心!
他结合云溪实例,痛陈清淤之费十不存一、漕粮入库以大斗小斗之弊、陈粮充新粮之恶、河工纤夫冻饿病亡之苦、沿途百姓因捞取散落漕粮而被诬盗之冤…字字血泪,句句惊心!将书本上抽象的“积弊”,化为了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的具象图景!
继而,他提出革新之道:首重吏治!严查贪蠹,重典治吏!其次,恤养漕工,保障其基本生存,探索部分漕粮转海运以减轻河运压力,同时为漕工谋划转业出路。最后,改革漕粮征运制度,引入监督,杜绝损耗中饱。
整篇策论,既有宏观格局,又有微观细节;既有沉痛揭露,又有切实建言;既有引经据典的厚重,又有源自底层调查的鲜活生命力!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漕运这个庞大肌体上的毒瘤,并开出了剜除毒瘤、强健筋骨的药方!
他写得全神贯注,浑然忘我。号舍的狭窄、木板的坚硬、空气的恶臭、甚至身体的些微不适,仿佛都被隔绝在外。笔尖沙沙作响,墨迹在洁白的考卷上迅速蔓延,如同金戈铁马,纵横驰骋!
时间在笔尖飞速流逝。
正午时分,号军抬着木桶,挨个号舍分发午饭——一碗寡淡的菜汤和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
李明早已饥肠辘辘。他拿出忠叔准备的硬面饼,掰碎了泡进那壶浓稠的姜汤里。辛辣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隔壁飘来的恶臭,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他强忍着不适,闭着气,将泡软的面饼囫囵吞下,又灌了几口火辣的姜汤,胃里顿时火烧火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精神也为之一振。
下午的考试继续进行。
就在李明沉浸在经义的推敲中时,巷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抑的惊呼声。他抬起头,从号舍狭小的木栅栏望出去。
只见隔着几个号舍的地方,两个号军正将一个面色惨白、浑身瘫软的考生从号舍里拖出来!那考生双手死死捂着肚子,裤裆处一片可疑的深色水渍,散发着浓烈的恶臭,竟比茅厕的味道还要冲!他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显然是腹泻到虚脱,甚至失禁了!
“又一个!这是今天第三个了!”旁边号舍传来一个考生压抑着恐惧的低语。
“肯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太可怕了!”
“嘘!噤声!想被赶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