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般品貌,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女子眼波流转间,已有小厮捧着托盘过来。盘中玉牌刻着“天字甲等”四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
三楼雅间垂着鲛绡纱帐,郁澜刚在紫檀榻上坐定,便听珠帘叮咚。
抬眼望去,只见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缓步而来。玄铁面具遮住半张脸,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腰间佩着的却不是寻常香囊,而是柄镶着孔雀石的短匕。
“公子要的茶。”那人嗓音似浸过寒泉,将越窑青瓷盏轻轻推过来。
郁澜用折扇挑起他下巴:“这般品相,怕是要百两银子才能作陪?你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身后的襄苎突然轻咳——小丫鬟早羞得面红耳赤。
“公子,还是及早遣散他们为宜,否则回到府中,夫人定会责备于您。”襄苎在一旁焦急地劝慰道。
男子微微抬眼,目光穿透薄雾,淡然开口:“我叫梁牧。”
言罢,他便在郁澜的身旁缓缓落座。
郁澜心中暗自揣测:“你应是第一等的白面公子吧?”她回想起方才那位女子,想必是此地的管理者,特意推出这些深受女客喜爱的小白脸,以维持玲珑台的生计。
梁牧轻抬玉手,为她轻斟一杯香茗,却并未多言。
郁澜略一沉吟,轻声说道:“今日我随身携带的银两不敷,恐怕仅足以支付你半个时辰的陪伴。”
她微微一笑,又补充道,“不过你确实容貌俊美,若有机会再来,我定会再次选你。”
与梁神医的相遇,并非止于这一回。
在这里,她看中了他,心为他所夺,神为之颠倒。日后再来,常相往还,方能显得顺理成章。
在这风月场所,逢场作戏,不过是轻车熟路的事儿!
梁牧嘴角微动,不咸不淡道:“公子是来谈正事,还是找乐子?”
身着月白锦袍的郁澜将折扇往掌心一叩,扇骨顺着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轻轻托起。她故意压低嗓音笑道:“自然是办正事,不过遇上你这般妙人儿,顺道消遣又有何不可?”
面具遮住了男子大半张脸,却掩不住他倏然眯起的双眸。
若此时摘下面具,郁澜定会认出这分明是端王世子裴戬——她的前世夫君。
此刻他假扮成玲珑台公子,玄色衣襟扣得严严实实,偏生领口暗绣的银竹纹随着呼吸若隐若现。
“怎么个消遣法?”裴戬刻意放缓语速,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玉镇纸。
郁澜的扇柄顺着喉结滑向锁骨,在领口处打着旋儿。她分明瞧见那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回,偏生这人还端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这故作矜持的姿态倒比那些媚眼如丝的更有趣,她想着,扇尖已挑开最上方的盘扣。
“公子这般放肆,回去如何同家眷交代?不怕她们寒心?”裴戬忽然按住扇柄,力道不轻不重。
他记得之前郁澜向他讨要好处时也是这般理直气壮,此刻听她亲口说出“家中妻妾听命于我”,心头仍像扎了根细刺。
雕花窗外隐约传来琵琶声,混着酒盏相碰的脆响。
郁澜抽回折扇往他胸口虚点,漫不经心道:“便是寒了心又如何?若得公子这般人物,千金散尽也值当。”
裴戬倏然起身,广袖带翻茶盏。
青瓷杯在紫檀案上骨碌碌转了两圈,琥珀色茶汤顺着桌沿滴落。
“公子慎言。”他背过身去整理琴弦,指尖拂过冰蚕丝时微微发颤,“在玲珑台说这等轻浮话的,最后可都没落好下场。”
话未说完便被清脆的击掌声打断。郁澜将金锭往案上一拍,挑眉笑道:“今日这曲《广陵散》弹得妙极,只是杀气太重。下回本公子来,还请梁琴师奏支《凤求凰》。”
梁牧站起身,缓步朝郁澜逼近。她不愿示弱,硬是立在原地没挪动半步,直到他停在离她不过半尺之处,伸手捻起她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
此刻扮作男人的郁澜浑身不自在,却仍强撑着没退开。
丫鬟襄苎紧张地喊:“你想对我们公子做什么?”梁牧恍若未闻,反而弯下腰凑近郁澜耳畔,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想再见我容易,只是你身边那些红颜知己……”
他指尖绕着发丝打转,“得先清理干净。”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作响。先前引路的女子推门进来,却在瞥见两人几乎相贴的身影时怔住——素来温顺的梁牧此刻竟透着几分强势。
梁牧直起身,看也不看那女子,郁澜趁机跟着她出了门。
“公子倒是得梁牧青眼。”引路女子踏上木梯时说道。郁澜故作留恋地回头:“这般清贵人物,想来在玲珑台颇受追捧。”
女子眉头微蹙,梁牧平日最是胆小怯懦,与清贵二字毫不沾边,却也不便反驳客人。
行至顶楼厢房前,女子驻足:“贵人等候多时了。”
郁澜暗自思量,若梁神医当真与哪位皇子交好,必是各方拉拢的对象,自己须得步步谨慎。
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朴得令人意外。
仅有一张竹榻、一方榆木案台,靠墙的榆木架上堆满新鲜草药。梁神医正伏案疾书,听得动静也未抬头。
“久仰神医大名。”郁澜抱拳行礼。梁神医搁下狼毫,目光如炬:“姑娘与我素昧平生。”
侍立一旁的桑伯脸色骤变:“主子,这定是陷阱,老奴这就解决了这妖女!”
“且慢。”梁神医抬手制止,“虽不识姑娘,但你既持有药方,必与我有渊源。”
桑伯急得直搓手,却不敢违逆主子。
郁澜坦然道:“药方确是从您处所得。”
“如何传与你的?”
“亲耳听闻。”她答得干脆。
梁神医眼底掠过笑意:“倒是个实诚人。这些方子原是我随手配的,不曾记载,更未示人。”
桑伯突然厉声质问:“主子从未见过她!更蹊跷的是,其中一味药材连您都未曾听闻!”
郁澜沉吟片刻:“此事可否容我单独禀明神医?”
“休想!”桑伯横跨一步挡在主子身前。梁神医却道:“退下吧。”
见老仆仍杵在门口张望,郁澜压低声音:“若我说......是在梦中得此药方呢?”
梁神医指向药架:“劳烦取第三格左数第三味。”
郁澜依言捧来青瓷罐。
“此乃浮华梦。”他轻抚罐身,“传闻可起死回生,方才见你时,还当是借它重生之人。”
这话如惊雷炸响。
郁澜攥紧袖口,原以为重生是天赐机缘,此刻却惊觉或许有人暗中操纵。若真如此,究竟是谁耗费心力令她重活?又所求为何?
铜药炉里飘出袅袅青烟,梁牧雨将晒干的浮华梦碾成细末,药杵与石臼相击的脆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
“此物生于天山冰缝,百年抽一芽,千年结一果。”他指尖捻起几粒朱红色种子,“去年有采药人摔下万丈冰崖,尸骨旁还攥着未开花的幼苗。”
郁澜望着琉璃瓶中蜷曲的枯藤,忽然想起前世裴戬凯旋时铠甲上凝结的血冰。
她拢了拢织锦斗篷:“为个传闻豁出性命,当真值得?”
“姑娘可见过将死之人抓救命稻草的模样?”梁牧雨突然掀开竹帘,刺骨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他玄色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露出腕间三道狰狞疤痕,“当年我师父为采浮华梦,十指冻掉七根。”
郁澜袖中的手猛然攥紧。她强笑道:“神医说笑了,我不过好奇这起死回生的传闻…”
“就像姑娘好奇自己的预知梦?”梁牧雨突然转身,银丝面具映着跳跃的烛火,“正月廿七端王府出征,裴二公子在漠城途中遇伏——这梦若是传出去,姑娘可知要掉多少颗脑袋?”
药杵“当啷”砸在青玉案上。
郁澜看着滚到脚边的赤芍药,忽然想起去岁落水时吞进喉管的冰渣。
她弯腰拾药,鬓边碎发垂落:“小女子惶恐,今日方知这梦竟与神医的浮华梦同等离奇。”
窗外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
梁牧雨突然掀开药柜最底层的暗格,木匣中躺着朵晶莹剔透的玉芙蓉。他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姑娘要的解药,缺的正是你梦中提到的火蟾砂。”
郁澜瞳孔骤缩。
前世她在新婚三年后才偶然得见火蟾砂,而今这味珍稀药材竟提前出现在梁牧雨手中。她突然意识到,自从重生后与裴戬相遇,命运的轨迹早已偏离前世的轨道。
“三日后子时,城南土地庙。”梁牧雨合上木匣的刹那,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他望着郁澜苍白的面色轻笑:“姑娘莫怕,试药人已经备好了。待解药试验成功,方可赠与姑娘。”
门外传来桑伯的轻咳。
老仆捧着手炉进来,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郁澜发间玉簪:“四姑娘的马车候在侧门。请回吧。”
他特意加重了“四姑娘”三字,青筋凸起的手按在剑柄上。
郁澜起身时晃了晃,广袖带翻茶盏。
碧螺春在雪缎裙裾上洇开深色痕迹,像极了前世合卺酒洒在嫁衣上的模样。她勉强笑道:“有劳神医费心。”
待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桑伯忽然抽出袖中密信:“六皇子昨夜去了晋国公府。”
信纸在炉火上一晃,化作灰蝶纷飞。
“知道了。”梁牧雨沉吟片刻,拈起浮华梦的枯藤浸入酒坛,殷红汁液如血泪蜿蜒:“真梦假梦有何要紧?能解玉芙蓉之毒的,便是好梦。”
……
出了玲珑台大门,车帘垂落的流苏扫过青石板,管事娘子殷勤地扶着郁澜登上马车。
廊下灯笼将她的金丝云纹袖口映得流光溢彩:“公子若要见梁公子,提前三日遣人送个信来便是。”
“这一月的牌子钱。”郁澜随手抛出的锦袋在空中划出道银弧,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我不来时,不许旁人扰他清静。”
襄苎扯着郁澜的披风下摆,绣鞋狠狠碾过地上的枯叶。
管事娘子见状抿嘴一笑,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掠过小丫鬟发间的并蒂莲银钗:“这位姑娘莫恼,玲珑台的规矩您也知晓,断不会让外头的人越过您的名分去…”
这话,分明是误将襄苎认成了郁澜的“爱妾”。
“阿苎,走了。”郁澜憋着笑拽过快要炸毛的丫鬟,深青车帘落下时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中,襄苎气得扯断腰间禁步的珊瑚珠串:“那梁牧分明是欲擒故纵!姑娘用扇子挑他衣襟都不躲,定是盘算着要当入幕之宾!”
郁澜斜倚着织金软枕,指尖拨弄案上的香球。
镂空雕花里逸出的沉水香染上她松开的墨发:“你且说说,正经男子该当如何?”
“正经人早该夺门而出,或是据理力争…”襄苎突然噤声,想起姑娘如今扮的是风流公子,耳尖顿时红得要滴血。
朱轮马车在晋国公府角门停稳时,暮色已染透琉璃瓦。
假扮郁澜的侍女春棠急急迎上来,发间珠钗都歪了:“老夫人申时来瞧过,奴婢隔着纱帐装咳嗽,总算是糊弄过去。”
郁澜褪下男装时,瞥见袖口沾着梁牧雨药庐特有的苏合香。
她蘸着青瓷盏里的茶水在案上勾画,忽而想起前世裴戬教她辨认舆图时,也是这般将茶水洒得满桌都是。
“姑娘,墨研好了。”襄苎捧着松烟墨过来,却见郁澜从多宝阁暗格里取出个白玉瓶。
无色药水落在洒金信笺上,须臾便消隐无踪——正是裴戬上月送来的“无痕露”。
更漏滴到三更时,郁澜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出神。
梁牧雨腕间的冻伤疤痕与裴戬背上的箭痕重叠在眼前,她忽然攥紧滑落的锦被。若真有人为她采来浮华梦,怕是连尸骨都要埋在万丈冰崖之下。
一夜难眠,辗转反侧。
……
次日天光透过碧纱窗时,襄苎捧着铜盆进来便惊呼:“姑娘眼底怎得青成这样?”
花厅里,魏知虞正捏着海棠酥逗弄五姑娘郁潇。
见郁澜姗姗来迟,她故意将酥皮碎屑洒在郁潇衣襟上:“四妹妹莫不是学话本里的侠客,夜探香闺去了?”
郁澜拈起块荷花酥,酥皮簌簌落进盏中碧螺春里:“昨夜雷声隐约,倒像是要落雨。”
她瞧着魏知虞颈间未遮严的红痕,忽然想起,前世这位大嫂跪在祠堂求子时,将额头都磕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