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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琴抬起眼,唇边绽开一个释然又略带疏离的笑意,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波澜:“姑娘说的是陈年旧事了。彼时年少不懂事,犯下大错,辜负了王妃厚爱,也让世子厌恶。如今……早已不敢存那份妄念,只求安分守己,略尽绵薄之力,以赎前愆罢了。”

话语温婉,姿态放得极低,却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纱。

郁澜端起那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锥子,精准地刺向那层纱下最隐秘的角落:“若是姐姐当年不曾行差踏错,世子他会点头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雯琴唇角的弧度僵住了。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郁澜。烛光在她眼底深处投下摇曳的、复杂的影子——有被骤然掀开旧疤的刺痛,有对往昔某种可能性的恍惚,甚至,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不甘?

这沉默本身,已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郁澜的预判之上。

果然。

裴戬那样的人,身处云端,被无数人仰望供奉,对美色的占有如同呼吸般自然。端王妃何等精明,岂会无缘无故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北地孤女推到儿子跟前?

分明是裴戬自己先起了意,动了念,觉得这朵花堪折,才借了王妃的手。只不过后来花枝有刺,扎了手,便毫不留恋地弃了。

什么疑心病重?什么不轻信外人?在足够吸引他的美色面前,这些都可以暂时让步。他有的是手段确保这美色翻不出他的掌心。

没有男人不爱美色,只有藏得深浅的区别。裴戬对她郁澜能生出掠夺般的占有,对眼前这姿容更胜一筹、曾近在咫尺的雯琴,又岂会心如止水?

至于雯琴此刻口口声声的赎罪与忠心……郁澜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冷,不愿、也无力再去深究那温婉面具下,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

她放下茶杯,清脆的磕碰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夜深了,姐姐早些歇息吧。”郁澜起身,没再看雯琴瞬间恢复平静的脸,径直离开。

……

西苑寝室内,重重锦帐隔绝了外界的寒意。郁澜却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中猛然惊醒,仿佛有蛇滑过脊背。

黑暗中,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今夜风波诡谲,说不定有人铤而走险,想拿她做文章去挟制外祖母。

“襄苎。”她压低声音唤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无人应答。

死寂。

郁澜的心猛地一沉。襄苎向来警醒,夜间从不远离,随唤随到,从未有过这般杳无音信的时候!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她没有立刻动作,屏住呼吸,在浓稠的黑暗里侧耳倾听。

只有自己压抑的心跳。

太静了。静得反常。

她缓缓伸手,摸向拔步床内侧小几上的火折子。指尖微颤,摩擦,一点微弱的火星亮起,随即点燃了旁边一盏小巧的琉璃油灯。

昏黄、摇曳的灯苗挣扎着撑开一小片光亮。

光影的边缘,清晰地勾勒出一张高背紫檀木圈椅的轮廓。

椅上坐着一个人。

玄色的衣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领口和袖口暗绣的繁复云纹在微光下偶尔泛出冷硬的金属光泽。他姿态闲适,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指节分明的手随意地垂着。

大半张脸隐在灯影无法照亮的暗处,只有下颌冷硬的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在跳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然。

裴戬。

郁澜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扯过锦被,将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张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质问,只是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隔着摇曳的灯火,沉默地、戒备地迎向那片阴影。

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

裴戬动了。他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拔步床。

琉璃灯的光线终于攀上他的眉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夜闯香闺的窘迫或歉意,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审视和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

他停在床边,毫无预兆地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带着夜露的寒气,不容抗拒地捏住了郁澜小巧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将人当作物件般打量的轻慢,迫使她微微仰起头。

“世子!”郁澜蹙紧眉头,声音里压着怒火和屈辱。这高高在上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伤人。

裴戬的目光掠过她抗拒的脸,落向帐外无边的黑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身边那个叫襄苎的丫头,前些日子替外人传信于我,已是不忠。今夜,她竟睡得如同死猪,连我进来都毫无所觉。”

他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丝冷酷的评判,“这般废物,留在身边,是嫌自己命太长?”

郁澜的心猛地揪紧:“你把她怎么了?!”

“放心,死不了。”裴戬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还残留着。

他垂眸,看着郁澜眼中瞬间燃起的怒火,那怒火里还混杂着对他肆意处置她身边人的强烈不满。

“她是我的人!是好是坏,是留是走,都与世子无关!”郁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尖锐反击。

她最恨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插手,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连身边一只猫狗的去留都需他首肯。

裴戬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嘲讽的弧度。他并未因她的顶撞而动怒,反而像看着一只炸毛却无甚威胁的小兽,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由不得你。”

他微微俯身,阴影完全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侵略感:“我已替你寻了个新的侍女,身手尚可,护你周全,绰绰有余。”

在他身边安插眼线?!郁澜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劳世子费心!我身边的人,自有外祖母替我安排!长公主府,还不缺一个得用的侍女!”

“长公主府?”裴戬重复了一遍,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带着奇异的回响。

他深深地看了郁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最终却只是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裴戬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钳住郁澜的下颌,迫使她仰头迎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淬着冰冷的寒意:“呵,被顾辞表白了,便要急不可耐地同我撇关系?”

郁澜的下颚被他捏得生疼,却倔强地不肯示弱分毫。

她眸色清冷,声音如淬了冰的琉璃,字字清晰:“岂止顾公子?世子须知,这世间俊美风流的公子何其多,个个都赏心悦目,我都喜欢得很。”这话半是回怼裴戬的刻薄,半是存了心思,想将顾辞从他此刻的怒火中心摘出去。

裴戬闻言,眸色骤然一沉,捏着她下巴的手劲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留下青痕。

他盯着她,像是要穿透她冷漠的伪装,探究她心底真正的想法。他沉默片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压抑的烦躁:“我哪里让你误会了?”

郁澜强忍着下颌的痛楚,扯出一个极其虚伪的笑,那笑意浮在表面,眼底却是一片疏离的冰原:“世子言重了。我岂敢误会您?您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便是您将我冷落在门外,任凭我枯等数个时辰,那也是我活该受着。谁让我有求于您呢?除了受着,我还能如何?”

她话中字字句句都裹着无形的刺,扎向他。

“那时…我在洗澡。”裴戬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试图捕捉一丝情绪的波动,一个解释他为何被如此对待的答案。

“世子说什么,自然便是什么。”郁澜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刻意的顺从,然而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清晰的讥诮。

真当她是那等未谙世事、不晓人事的小女君了?他当时为何避而不见,她心里明镜似的!那点心思,她看得清清楚楚。

裴戬的嘴角反而因她这显而易见的敷衍和不信,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忽然俯身,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危险的低语:“哦?四姑娘若真不介意看,下一次再遇上这般‘不巧’,我邀你进来便是。怎么样?”

这话语轻佻,带着试探,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挑衅。

“说得倒是轻巧!”郁澜被他这近乎无赖的借口激得心头火起,那刻意维持的冷静面具裂开一道缝隙。她猛地抬眼,眸中燃起怒火,语带尖锐的讽刺,“世子何必等下一次?眼下赤着,岂不更显诚意?”话一出口,她便知自己冲动了。

她本不该如此针锋相对,可脑中蓦然闪过雯琴那张脸,紧接着,前世那些深埋在记忆角落的画面——关于他在漠城娇藏的美人——便如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心口窒息般的疼。

委屈、不甘、还有那被时光沉淀却从未真正消散的苦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这与情爱无关,只是为那个曾经掏心掏肺却被他弃如敝履的自己感到不值。有些伤痕,结痂了,释怀了,可偶尔被触动,依旧会渗出丝丝缕缕的痛楚,提醒着她那都是切肤之痛,岂能轻易忘却?

裴戬的动作骤然顿住。他凝视着她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那绝不仅仅是针对眼前“洗澡”借口的愤怒,更像积压已久的怨怼突然找到了宣泄口。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探究的锐芒,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茬,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柔顺却浑身是刺的女人。

见他沉默,郁澜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又或许是破罐破摔。她唇角重新弯起,绽开一个极其妩媚却又充满恶意的笑容,目光故意在他身上逡巡,仿佛在品评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怎么?世子爷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莫不是自惭形秽,觉得比不上那些日日勤练不辍、身强体健的公子们吧?”

她心知肚明,裴戬在军营历练的日子不少,加之天生一副极好的骨相体魄,在世家公子中绝对是顶尖的存在。这番话,纯粹是为了恶心他,刺伤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孤傲。

出乎意料,裴戬并未动怒。他反而以一种近乎慵懒的从容,迎上她挑衅的目光,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澜儿是觉得我比不上谁?”他刻意加重了“澜儿”二字,更激得郁澜心头火起。

郁澜眼波流转,故意做出一副天真烂漫又薄情的样子,笑靥如花:“很多人呢。”她将“很多”二字咬得又轻又软,却像淬了毒的针。

“很多人?”裴戬的眉梢极细微地挑了一下,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孤傲瞬间破冰而出,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觉得我比不上你那顾公子?”他刻意将“顾公子”三个字念得极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没有说他!”郁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语气急促,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维护。

“这么护着他?”裴戬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难测,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郁。

“不是!”郁澜立刻否认。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胶着得几乎令人窒息的一刻——

“砰!”

门被毫无预兆地大力推开!

嘉庆长公主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不容置疑的威仪。

郁澜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几乎是拼尽全力,趁着裴戬因来人而微微分神的刹那,双手猛地一推!

裴戬猝不及防,高大的身躯被她硬生生推搡着滚向了床榻的最内侧,瞬间被垂落的帐幔和堆叠的锦被遮掩了大半身形。动作间,床榻上弥漫的、独属于郁澜身上的清冽栀子花香,瞬间将裴戬包裹其中。

“外祖母!”郁澜强压下狂跳的心,迅速调整表情,尽量自然地唤道,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散乱的帐幔又拢了拢。

嘉庆长公主步履从容地走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略显凌乱的床榻,最终落在郁澜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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