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灵院静室的窗棂,将晨光切割成规整的几何形状,投射在铺着雪白宣纸的小几上。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药香、墨汁的微腥,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静。陆守拙端坐蒲团,背脊挺直如松,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千字文注疏(古本)》上。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如同苏教习所要求的那般,将心神完全沉入眼前这方寸之地。右手执笔,狼毫笔尖蘸满浓黑的墨汁,悬于纸上。
落笔。
第一字:“天”。
横、横、撇、捺。
笔锋划过纸面,留下清晰的墨痕。陆守拙的心神,完全沉浸在笔尖与纸张接触的细微触感中——笔锋切入纸纤维的阻力,墨汁顺着纤维晕开的轨迹,手腕悬停的稳定度。他不再去想“天玄”的深邃,不去想邪神之眸的亵渎,更不去触碰识海中那点“玄黄”烙印。此刻,他眼中、心中,只有这个由简单笔画构成的“天”字。
写完“天”,接着是“地”。
横、竖、横、竖、横。
同样的专注,同样的沉静。感受“地”字那厚重沉稳的结构,体会每一笔的力道与平衡。
“玄”、“黄”、“宇”、“宙”、“洪”、“荒”……
一个个字,在他笔下流淌而出。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每一笔都力求工整,每一划都灌注着全副心神。他不再是那个在血海中挥剑斩邪的战士,也不是那个试图凝聚玄黄印的悟道者,而是一个最虔诚、最专注的抄书匠。
静室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这单调重复的动作拉长了。窗外的光影在宣纸上缓缓移动,从清晨的清冷,到午时的明亮,再到傍晚的昏黄。
第一遍抄完,耗时近两个时辰。手腕微酸,心神却异常平静。他依言放下笔,静坐一刻。闭上眼,叩问己心:
此字何形?——笔画清晰,结构工整。
此句何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描述天地本源,时空初始。
我今日心境如何?——平静,专注,无杂念。
可有一丝浮躁?——无。
可有一丝急于求成?——无。
很好。他睁开眼,眼中古井无波。换一张新纸,开始第二遍。
日复一日。
晨钟暮鼓,光影流转。
静室成了陆守拙唯一的世界。抄写、静坐、叩问,周而复始。木长老每日的汤药、针灸、药浴依旧,但她的关注点似乎更多放在了陆守拙的心境上。每次探查,感受到他体内那股因抄写而沉淀下来的、近乎磐石般的沉静气息,她紧蹙的眉头才会微微舒展。
《青木蕴灵诀》的运转,在这份极致的沉静下,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不再刻意追求速度或效果,只是如同呼吸般自然流转,温养着受损的经脉和道星。虽然修复的速度依旧缓慢,如同老树抽芽,却异常扎实、稳定。道星的光芒依旧黯淡,但裂痕的边缘,在生机与沉静的滋养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弥合迹象。
第三天,林风眠前来探望。
他带来了一些温补的灵果,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陆守拙一笔一划地抄写。陆守拙并未停下,只是在他进来时微微颔首示意,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林风眠看着陆守拙专注的侧脸,感受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凝如山、古井无波的气息,心中震撼不已。短短三日,这个在藏经阁险些因悟道而自毁的少年,仿佛脱胎换骨!那因触摸到“玄黄”大道而滋生的、几乎无法掩饰的锋芒与躁动,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平静所取代。这平静并非死寂,而是如同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与韧性。
“苏教习此法…当真神妙。”林风眠心中暗叹。以最笨拙之法,磨最锋锐之心!这看似惩罚的抄写,实则是为陆守拙量身定制的无上心法!
第五天,石磊也咋咋呼呼地闯了进来。
“陆师弟!听说你被关禁闭抄书了?苏老头也太狠了吧!”他嗓门依旧洪亮,但在静室这特殊的环境下,也不自觉地压低了些,“抄的啥?《千字文》?这玩意儿有啥好抄的?要不要我帮你抄几遍?我字虽然丑点,但速度快啊!”
陆守拙笔下不停,只是微微摇头,声音平静无波:“石师兄好意心领。此乃课业,需亲力亲为。”
石磊看着陆守拙那专注得近乎“呆滞”的样子,挠了挠头,觉得无趣,又待了一会儿,便嘟囔着“闷死了闷死了”跑掉了。他无法理解这种枯燥的修行,但本能地感觉到,此刻的陆守拙,似乎和几天前那个在藏经阁让他觉得“有点门道”的少年,又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时间在笔尖流淌。
十遍…五十遍…一百遍…
宣纸堆积起来,墨香愈发浓郁。
陆守拙的手腕早已适应了这种强度的书写,动作越发流畅自然。他的心神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被淬炼得越发纯粹、凝练。
起初,抄写到“天地玄黄”时,识海中那点烙印总会不自觉地悸动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虽不剧烈,却会荡起涟漪,需要他刻意凝神才能压下。
渐渐地,这种悸动越来越微弱。
三百遍后,当他再次写下“天”字时,心中已无波澜。这个字,在他眼中,真的只是一个承载着特定含义的符号,一个由笔画构成的图形。那曾经引动他道星共鸣的“天玄”道韵,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由千万次书写构筑的“膜”隔绝开来,静静地沉淀在识海深处,不再轻易扰动他的心神。
五百遍…七百遍…
他不再需要刻意去“凝神静气”,专注已成为一种本能。笔下的字迹,也从最初的工整,渐渐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并非书法大家的飘逸潇洒,而是一种如同大地般厚重、磐石般稳固的“意”。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力量,却又内敛深沉。
当第九百九十九遍抄写完成,他放下笔,静坐叩问。
心境澄澈如镜,映照己身:
此字何形?——了然于胸,形神兼备。
此句何意?——本源大道,浩瀚深邃。
我今日心境如何?——平静,无波,无澜。
可有一丝浮躁?——无。
可有一丝急于求成?——无。
对那“玄黄”烙印?——知其存在,如观远山,巍峨不动,心向往之,然无强求之念。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他明白了苏教习的深意。这千遍抄写,磨去的不仅是浮躁,更是他与那“玄黄”力量之间因机缘巧合而产生的、不正常的“捷径”联系。他将其从一种近乎本能的、危险的躁动渴望,沉淀为一种深埋心底的、需要以深厚根基去浇灌的种子。此刻的他,才真正拥有了去“仰望”那“玄黄”大道的资格,而非不自量力地想要去“触碰”。
他铺开最后一张宣纸,蘸墨,落笔。
第一千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笔走龙蛇,沉稳依旧。墨迹在纸上晕开,字字清晰,力透纸背。但这一次,他心中再无丝毫涟漪,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以及对未来道路的无比坚定。
最后一笔落下,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完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洗礼。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抹金红洒在静室的窗棂上。陆守拙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宣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承载着他一个月心路历程的墨痕,眼中闪烁着温润而内敛的光芒。
千遍《千字文》,墨痕浸透纸背,也浸透了他的道心。心镜初明,根基始固。那扇通往“玄黄”大道的大门,并未关闭,只是被他亲手推开了一条缝隙,得以窥见其浩瀚,也更清晰地看到了门后那条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去攀登的、漫长而坚实的阶梯。稷下学宫为他重铸道基的漫长旅程,在这墨香弥漫的静室中,终于打下了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