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私立肿瘤中心坐落于城市寸土寸金的滨江新区,通体覆盖着昂贵的浅金色玻璃幕墙,在午后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种冰冷而疏离的奢华感。与其说是一家医院,不如说是一座为财富与死亡提供缓冲地带的豪华酒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被昂贵香氛刻意掩盖后的奇异味道,偶尔驶入的豪车悄无声息,穿着考究却难掩憔悴的人们步履匆匆。
隔着一道宽阔的、栽种着名贵绿植的景观带,与之相对的是一家格调同样清冷的咖啡馆——“云迹”。巨大的落地窗视野极佳,能将医院主入口的繁忙与沉寂尽收眼底。这里与其说是休闲场所,不如说是等待宣判的家属们,暂时舔舐伤口或进行隐秘交易的喘息之地。
沈昭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纯净水。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却不过分张扬的米白色商务套裙,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平光眼镜,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真皮公文包,里面露出印着某国际知名医药巨头“诺维科”Logo的平板电脑和几份全英文的药品宣传册。一个低调的“医药代表”工牌随意地挂在包带上。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透过落地窗,锁定在圣心医院主入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那个目标身影出现。
刘明从一辆略显老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灰色大众车里钻出来。他身上的西装熨烫得还算平整,但肩头落着不易察觉的头皮屑,领带也系得有些歪斜。脸色是熬夜和巨大压力熬出来的蜡黄,眼袋浮肿,深重的黑眼圈如同墨迹晕染。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医院大门,在旋转门前停顿了一下,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虚幻的勇气,才推门走了进去。
沈昭抬手,招来侍者。“麻烦,一杯double Espresso,给靠窗那位穿灰色西装、刚进医院的先生送去。记我账上。”她声音平静,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他看起来很需要提神。”
二十分钟后,刘明拖着比进去时更加沉重的步伐,几乎是挪出了医院大门。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手里那个牛皮纸袋似乎又厚实沉重了几分,里面装着的无疑是催命的账单和残酷的医学判决。他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脚步虚浮地穿过景观带,推开了“云迹”咖啡馆的门。冷气混合着咖啡香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他周身弥漫的绝望寒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靠窗的位置上,那杯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浓黑如墨的double Espresso。他愣了一下,疲惫而茫然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不远处那位气质干练、面前同样放着一杯水的“医药代表”身上。
沈昭适时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带着职业性关切和些许同情的微笑,微微颔首。
刘明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端着那杯滚烫的Espresso,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过来。“请问…这杯咖啡…”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是我让送您的。”沈昭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稳定感,“看您刚从圣心出来,脸色不太好。高强度的工作?还是…”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紧攥着的牛皮纸袋,没有点破,却传递出理解的信息。
刘明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颓然在沈昭对面的位置坐下,没有碰那杯咖啡,只是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叹息。“…谢谢。家里…有人生病。”
“是重症吧?圣心在肿瘤领域是顶尖的,但费用…”沈昭恰到好处地停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流露出一种见惯生死也深知其代价的沉重感。她将手边的平板电脑屏幕点亮,调出一份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全英文的临床数据报告,自然地推过去一点,仿佛只是分享行业信息。
“cd47单抗,诺维科最新的突破性疗法。”沈昭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指向一组令人瞩目的生存期延长数据,“对某些晚期实体瘤,尤其是对传统疗法耐药的,展现出了惊人的潜力。可惜…”她微微摇头,“还在FdA快速审批通道,国内引进至少需要18个月,而且费用…极其高昂。”
刘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组代表着渺茫生机的数据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蜡黄的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眼中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疯狂的光芒。“真…真的有效?我太太…卵巢癌晚期转移…”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卵巢癌?”沈昭的眉头微蹙,露出专业的凝重,“转移灶情况如何?对铂类敏感吗?”她追问了几个专业问题,刘明语无伦次地回答着,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情况确实棘手…”沈昭沉吟片刻,指尖在平板上滑动,调出另一个界面,上面是一个设计简洁、带着金色橄榄枝徽标的基金会介绍页面——“生命之光全球医疗援助计划”。“不过,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她将屏幕转向刘明,“‘生命之光’,专注于为极端困境下的重症患者提供突破性疗法的慈善援助。他们拥有诺维科cd47单抗的‘同情用药’优先通道名额,以及覆盖部分乃至全额费用的援助基金。”
刘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即将被巨大希望压垮的恐惧。
“当然,名额极其有限,审核标准严苛到近乎残酷。需要最详尽的医学报告,最绝望的财务状况证明,以及…一丝命运的眷顾。”沈昭的声音平静,却像重锤敲在刘明心上,“但,总是一条路。”
她收回平板,看着刘明眼中那簇刚刚燃起就被“严苛审核”和“命运眷顾”浇得摇曳欲灭的希望之火,话锋忽然一转,语气变得更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模糊指引:
“刘先生,人生有时候就像一场重病。绝境之下,一条路走不通,撞得头破血流,未必是尽头。也许…该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她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刘明剧烈收缩的瞳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些困境,需要的不是死磕,而是…换条路走。也许,就海阔天空了。”
“换条路…”刘明喃喃地重复着,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绝望、恐惧、对妻儿的不舍、对高额债务的窒息感、以及沈昭话语中那模糊却充满诱惑的“生路”,如同沸腾的毒液在他脑中翻滚撕扯。他想到了“金鳞”那高达30%的月息,想到了抵押妻子最后的首饰时中介冷漠的脸,想到了儿子被勒令退学的通知…每一条都是绝路!而眼前这个女人,她展示的慈善通道如同镜花水月,但她话里的意思…“换条路”…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昭,试图从她平静无波、戴着眼镜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暗示或陷阱。但沈昭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坦然而深邃,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世的道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刘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最终,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挣扎,在想到妻子枯槁的面容和儿子懵懂的眼神时,化为一股破釜沉舟的悲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声音嘶哑而决绝:“…怎么…联系?”
沈昭没有说话。她从容地从公文包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取出一枚薄如蝉翼、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金属片。金属片没有任何标识,光滑如镜。她将这枚芯片轻轻推过桌面,推到刘明面前。
“想清楚,决定换条路走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用一次性加密手机,拨打里面唯一的号码。只说一次机会,只说关键信息。”
刘明看着桌上那枚冰冷、微小却仿佛重若千钧的黑色金属片,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那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或者一张通往未知地狱的单程票。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伸出手,用汗湿颤抖的手指,一把将那枚芯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瞬间刺入他的掌心。
沈昭不再看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最寻常的业务交流。她拿起公文包,从容起身,留下那杯凉透的水和桌上一个空的咖啡杯。“保重,刘先生。希望您太太能等到希望。”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步伐稳定而迅速。
刘明僵在原地,紧紧攥着那枚芯片,仿佛攥着自己和全家人的命运。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咖啡馆对面,圣心医院顶层VIp病房的深色玻璃幕墙后,一个高倍望远镜的镜头,缓缓从刘明煞白的脸上移开,无声地追踪着沈昭走向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的背影。镜头微调,聚焦在她纤瘦却挺拔的肩线,以及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握着望远镜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精致圆润。无名指上,一枚镶嵌着黑钻的戒指,在阴影中泛着冰冷的光泽。
金属的镜头外壳,倒映着窗外城市的浮光掠影,也倒映着镜片后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充满了探究与杀意的眼睛。
猎物已入网。而撒网的猎人,似乎也被更上层的掠食者,悄然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