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须口的水寨浸在浓稠的夜色里,呜咽的江风裹着水汽,钻过木栅的缝隙,吹得中军大帐内唯一一盏油灯火苗狂乱跳动。灯影将吕蒙的身影扭曲地投在粗麻帐壁上,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翻腾不定的心绪。
案头,来自建业的文书堆叠着,像几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心头。最上面是吴侯孙权加封他为横江将军的诏令,朱砂印玺鲜红刺目。下面是一份赏赐清单,金饼、锦帛、明珠,数目不菲。压在最底下的,是鲁肃那封字迹因咳喘而凌乱虚浮的密信,墨痕晕开处,是力透纸背的两个字——“保全”。
“保全…” 吕蒙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信笺上那晕染开的墨迹,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牵动了脸上风霜刻下的纹路。帐外,隐约传来巡夜士卒压抑的咳嗽和铁甲摩擦的窸窣声,那是缺衣少甲、士气低迷的兵卒。白日里巡视江岸,那些修补痕迹斑斑、在坞里显得稀稀落落的战船,如同江东残破的筋骨,无力地漂浮在浑浊的江水中。而一江之隔,对岸刘基水寨的灯火彻夜通明,隐隐有沉重而规律的金属撞击声传来,那是钢铁巨兽在锻造獠牙。拿什么保全?靠交州那吞噬人命的瘴气?还是几艘飘摇在滔天巨浪中的孤舟?鲁肃的信,像一块浸透了绝望的寒冰,沉甸甸地坠在他胃里。
“将军,有客求见。” 亲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异样,从帐帘缝隙里钻进来,瞬间绷紧了吕蒙的神经。“自称…江北故人,姓陈。”
江北故人?姓陈?
吕蒙按在信笺上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发白。一股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瞬间从尾椎窜上头顶。襄阳!那个在刘表府邸的夜宴上,谈笑风生间便让蔡瑁、蒯越拱手献城的陈宫!刘基麾下最锋利的那条毒舌!他竟敢…竟敢潜入这濡须口重兵把守的水寨腹地?
“带进来!” 吕蒙的声音冷得像江底捞起的铁,右手已闪电般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拇指顶开了卡簧,一丝寒光在鞘口若隐若现。“要快,莫惊动旁人!” 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凛冽的杀意。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道缝隙,一个裹着厚重黑色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带进一股江风特有的、带着铁锈和淤泥气息的湿冷。来人反手放下风帽,露出一张清癯而从容的脸,鬓角微霜,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陈宫。他仿佛置身于自家厅堂,对着浑身绷紧、杀气凛然的吕蒙从容一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山阳陈宫,冒昧夜访,吕将军别来无恙?”
“陈公台!” 吕蒙的声音如同冰锥撞击,目光死死钉在陈宫脸上,按剑的手背青筋暴起。“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一声令下,将你缚送建业,祭奠周都督在天之灵?” 他刻意提起周瑜,字字如刀,试图劈开对方从容的面具。
陈宫仿佛没听到那话语中淬毒的杀意,自顾自地向前踱了两步,目光扫过案头那堆象征孙权“信任”的诏令、赏单和鲁肃的信笺,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将军何必动怒?”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凉的溪水流过石缝,直钻入吕蒙耳中,“宫此来,非为寻死,实为将军,及这濡须口数千江东子弟,指一条生路,一条…”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炬,直刺吕蒙眼底,“…远比飘零交州、埋骨瘴疠之地,更光明的生路。”
话音未落,他已无视吕蒙蓄势待发的姿态,径直走到案前。在吕蒙警惕如野兽般的注视下,陈宫从怀中取出一卷东西。那并非寻常的竹简或帛书,而是质地坚韧、光洁如新的纸张,在昏暗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动作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将那卷纸轻轻摊开在案上,压在鲁肃那封密信之上。
灯火摇曳,纸张上墨迹清晰,力透纸背。顶端赫然是“左将军府契书”几个大字,下方盖着刘基左将军府鲜红的印信,朱砂如血,刺目惊心。
“此乃我主刘将军亲笔签署,许与将军的专营之权。” 陈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击在人心最深处。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向契约的核心条款,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将军请看:若将军献此濡须口水寨,助我王师顺流而下,则自丹阳郡以东,至会稽、临海诸郡,凡铁器之开采、冶炼、贩售,皆由将军专营!朝廷只按例征税,绝不插手具体经营!” 他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如同在展示一座无形的金山,“将军可知,此专营之利,岁入几何?”
吕蒙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江东缺铁!缺到骨子里!士卒的刀矛需要铁,农夫的犁锄需要铁,造船的钉铆需要铁!正因如此,刘基那该死的铁器官营令,才如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江东的咽喉,让整个江东在窒息中挣扎。若得此专营之权…那将是何等泼天的财富?足以富可敌国!足以让他吕蒙,一个从行伍底层、从吴下那个被人轻视的阿蒙挣扎上来的寒门将领,一跃成为足以与盘踞江东百年、根深蒂固的吴郡四姓(顾、陆、朱、张)比肩,甚至凌驾其上的江东巨擘!权势、财富、地位…这些曾经如同天边星辰般遥不可及的东西,此刻仿佛都凝结在这张散发着墨香与冰冷铁锈味的薄薄契约上,散发着令人眩晕、足以焚毁理智的光芒。
陈宫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继续低沉而清晰地钻入吕蒙耳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堤防上:“将军是务实之人。孙仲谋自顾不暇,退守交州,不过是画饼充饥,鲁子敬之策,不过苟延残喘。交州蛮荒,瘴疠横行,岂是久居之地?将军麾下这些追随您出生入死的儿郎,他们的父母妻儿皆在江东故土,又岂愿世代漂泊海上,做那无根浮萍?”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同重锤击鼓,“而我主刘将军,承天景命,扫荡群雄,一统之势已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将军献此天险门户,非为背主,实乃弃暗投明,救万千生灵于水火!更可借此专营之权,福泽乡梓,成就一番不世功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何去何从,将军…三思!”
帐内死寂。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以及吕蒙陡然变得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案上,那份契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目光无法移开。一边,是孙权加封的“横江将军”虚衔、鲁肃密信里描绘的那条通往交州蛮荒、飘渺如烟且注定在刘基铁蹄下化为齑粉的南迁绝路;另一边,是触手可及的、足以彻底改变他和他整个家族命运、甚至能荫及子孙的庞大利益,以及依附于这艘已然成型、正碾碎一切阻碍的新兴帝国巨轮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安全感。
帐外,濡须口呜咽的江风,仿佛变成了无数细碎而冰冷的铁砂,永无休止地摩擦着江边嶙峋的礁石,也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反复摩擦、侵蚀着吕蒙心中那道名为“忠诚”的堤坝。堤坝在滔天的利益巨浪和冰冷的现实礁石无情的夹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鲁肃密信中那沉甸甸的“保全”二字带来的悲壮与重负,此刻在陈宫手中这张散发着墨香与铁锈味的契约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他死死盯着契约上“丹阳以东,铁器专营”那几个力透纸背、仿佛由熔融铁水浇铸而成的字,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要将那纸上的承诺,连同那泼天的富贵和崭新的命运,死死地、永远地攥进自己的掌纹里,烙进自己的血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