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市三中操场枯魂的传闻，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当时我在三中附近的旧巷子里租房子，房东王大爷是个老三中职工，退休后守着自家老宅，最爱在晚饭后摇着蒲扇讲些学校里的“古经”。那天晚上，蚊香的青烟在灯泡下扭成细蛇，王大爷喝了口凉茶，忽然压低声音，说起了操场边那片总也长不好的草皮。
“你看现在学校圈起来的那片跑道内侧，靠近单杠区的地方，草皮是不是总比别处黄？”王大爷用蒲扇柄指了指窗外黑沉沉的方向，“二十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操场是真热闹，尤其是傍晚，打球的、跑步的，闹哄哄能到天黑。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千禧年前后吧，出了桩事。”
他说的“事”，起初只是些零碎的传闻。有学生说，傍晚独自在操场跑步时，总觉得跑道边的阴影里多了个影子。不是树影，那影子会动，像是个佝偻着背的人，穿着看不清颜色的旧运动服，蹲在器材堆旁边。等你想看清楚，那影子就不见了，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烂水果混着铁锈的怪味。
真正让人心慌的，是那年秋天的一个体育课。高二（三）班的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抢着去占单杠。一个叫李响的男生，平时最爱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那天他刚跳上去，双手握住杠子，身体还没完全吊起来，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不是金属疲劳的声音，而是像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拧断了。
单杠的固定螺栓从水泥基座里猛地崩了出来，带着半截钢筋，整个杠子朝着李响的方向砸下来。旁边的同学只来得及看见李响惊恐的脸，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闷响。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白色的运动服。后来有人说，当时离得近的同学看到，李响被砸倒的瞬间，他身后的草皮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嘶”地一声就枯黄了一片，空气中那股怪味浓得呛人，像是打翻了血罐头。
李响最后保住了命，但脊椎受损，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学校说是器械老化，紧急检修了所有体育器材，还在操场周围装了新的路灯。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真正的恐怖，是从李响出事三个月后开始的。
第二个出事的是个高一女生，叫陈曼。她不爱运动，体育课总是躲在操场边的树荫下。那天老师强迫大家跑八百米，陈曼落在最后，跑到靠近旧跳高架的地方时，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狠狠摔在跑道上。膝盖擦破了皮，流了点血，不算严重。但奇怪的是，她的伤口一直不好。起初只是红肿，后来慢慢溃烂，流出黄色的脓液，周围的皮肤变得发黑、干瘪，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腐蚀了一样。去了好几家医院，用了各种抗生素，伤口反而越来越深，能看到里面的骨头。医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做了截肢手术。陈曼的家人后来闹到学校，说她摔倒时明明前面什么都没有，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绊倒的。
“那时候，就有人开始传‘枯魂’了。”王大爷的蒲扇摇得更慢了，“说那是个死在操场上的冤魂，穿着破运动服，腿是断的，专挑运动的学生下手。它出现的时候，周围的草会枯，空气里有血腥味。”
我当时只当是老人瞎编的故事，直到我亲眼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有个远房表妹，叫小雅，正好在三中读高二。那年春天，学校开运动会，小雅被班里硬拉去参加女子八百米。我那天闲着没事，就去学校看比赛。操场人很多，加油声震天响，但靠近东侧跑道边缘的地方，总有一片区域显得格外冷清。那里的草皮确实像王大爷说的，黄一块绿一块，就算是春天也没什么生气。旁边堆着几个废弃的铅球和锈迹斑斑的跨栏架，阴影里黑黢黢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轮到小雅那组跑的时候，她排在中间位置。发令枪响，一群女生冲了出去。跑到第二圈，快到那个废弃器材堆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小雅的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整个人狠狠地摔在跑道上。周围的同学都没注意，以为她是自己绊倒的。我离得近，清楚地看到，在她摔倒的瞬间，她脚边的跑道上，似乎有一道模糊的、灰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速度极快，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像是破布一样的残影。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她摔倒的地方，旁边的草皮——那些原本就有些枯黄的草，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水分，“唰”地一下变得干枯发白，边缘卷曲起来，就像被火烧过一样。一股若有似无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被风一吹，飘到了我的鼻子里。
小雅膝盖上的伤口和陈曼的惊人地相似。起初只是普通的擦伤，但没过几天，伤口就开始恶化，红肿、溃烂，流出腥臭的液体。她父母带着她跑遍了市里的大医院，甚至去了省城，医生都查不出病因，只能不断地清创、换药，但伤口就像活物一样，不断向内侵蚀。小雅的腿一天天变得虚弱，皮肤失去光泽，最后也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
这件事之后，三中操场的传闻再也压不住了。家长们闹到教育局，学校被迫关闭了操场，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还在周围种了一圈高大的樟树，说是能“辟邪”。但关于枯魂的传说，却像野草一样在学生和周边居民的嘴里疯长。
我从王大爷那里，还有一些老三中的教职工口中，拼凑出了一个更完整的故事。
据说，在八十年代末，三中曾经有个体育生，姓周，跑得特别快，是学校的明星。但在一次重要的选拔赛前夕，他在操场训练时，被一个失控的铅球砸中了腿。送医后，因为失血过多和感染，最终截了肢。但这个周姓体育生性格刚烈，受不了从尖子生变成残疾人的打击，没过多久，就在一个深夜，吊死在了操场边的单杠上。据说他死的时候，就穿着那件他最常穿的、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裤子上还沾着训练时的泥土和没擦干净的血迹。
学校为了声誉，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只说是学生意外去世。但从那以后，操场就开始不太平。先是器械莫名损坏，后来就有学生在运动时受伤，伤口无法愈合。那个“枯魂”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身体干瘪，皮肤皱巴巴的，像是被晒干的橘子皮，穿着破旧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运动服，双腿残缺不全，走路时一瘸一拐，拖着长长的影子，总是出现在跑道边缘或者废弃的器材旁边。它出现时，周围的草皮会瞬间枯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最让人恐惧的是它的害人手段。它会操纵体育器械失灵，单杠断裂、篮球架倒塌、跑道上突然冒出凸起的石块……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它的恶意。如果学生侥幸躲过这些，只要受了伤，哪怕只是一点皮外伤，它就会趁机附上去，让伤口不断溃烂、恶化，现代医学根本无法治愈，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学生残疾甚至死亡。
“它就是恨啊，”王大爷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颤意，“恨自己失去的腿，恨不能再奔跑，所以见不得别人在操场上活蹦乱跳。它要把别人也拖进和它一样的地狱里去。”
去年夏天，我路过三中，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被铁丝网围住的操场。里面荒草丛生，只有跑道的轮廓还依稀可辨。靠近东侧的地方，草依旧枯黄稀疏，就算是盛夏也毫无生机。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荡荡的操场中央打了个旋。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仿佛看到跑道边缘的阴影里，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穿着破旧的运动服，正一瘸一拐地拖着腿，在枯草地上留下一串模糊的残影。
听说现在三中的学生，就算操场重新开放了，也很少有人敢在傍晚去那边活动。体育课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经过那片枯草地时，也都低着头，加快脚步，生怕多看一眼，就被那个潜藏在阴影里的“枯魂”盯上。
学校的公告栏里，还贴着当年李响和陈曼、小雅他们的照片，曾经是青春洋溢的笑脸，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或者失去了一条腿。他们的故事，成了三中校园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一个用鲜血和残疾写成的恐怖传说。
而那个操场枯魂，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留在了市三中的角落里，在每一个黄昏和深夜，用它那干瘪的、充满怨恨的眼睛，注视着那些曾经属于它、如今却被别人奔跑着的跑道，等待着下一个靠近的身影。空气中的血腥味，时有时无，就像一个无声的警告，诉说着那些被掩盖在阳光之下的、关于怨恨与死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