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蜷缩在公寓发霉的墙角,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可那哭声——湿漉漉的、像裹着腐叶和冰水的哭声——还是顺着门缝、顺着墙壁的裂缝,钻进我的耳朵里。它不是外放的声响,更像是直接在我太阳穴里碾磨,带着一种粘稠的、恶意的节奏,一下,又一下。
“滴答……滴答……”
不是眼泪落地的声音,是血。我能闻到那股铁锈味,混杂着老宅特有的、陈年木料腐烂的霉腥。被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快要窒息了,但不敢掀开哪怕一条缝。我怕看到那双眼睛——空洞的、没有瞳孔的眼窝,像两个黑洞,正隔着被子,幽幽地“望”着我。
这一切,都始于那座该死的古宅。
我叫阿强,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镇边缘开了家小小的修理铺。日子过得像生锈的齿轮,吱呀作响却毫无新意。直到那天,老酒鬼王大爷在我这儿修收音机,酒气熏天地说了句:“小子,你知道镇东头那栋锁了三十年的老宅子不?晚上可别靠近,里头……有东西在哭。”
他说得轻描淡写,喉结上下滚动着浑浊的酒液,眼神却飘忽向东方,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当时没在意,只当是醉话。可“古宅哭声”这四个字,像颗潮湿的种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心里。
镇上的老人说起那宅子,眼神都不对劲。那曾是富商张老爷的府邸,民国时期风光无两,据说院子里的地砖都是从苏州运来的金砖。可就在解放前夕,张老爷一家七口,连同佣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院子里的狗没叫一声,只有第二天路过的人,说听到门缝里漏出点若有若无的哭声,像个女人在哼唧,又像小孩子在撒娇,听得人后脊梁骨发寒。
从那以后,宅子就荒了。藤蔓爬满了雕花的窗棂,青苔漫过了高高的门槛,连夏天都透着股子阴森。镇上的大人不让小孩靠近,说那是被诅咒的地方,进去的人,会被里面的“东西”勾了魂,变成下一个失踪的人。
好奇心这东西,有时候比恶鬼还难缠。越是禁忌,越是像毒刺一样扎得人心里发痒。我查了很多资料,旧报纸上只字未提张家失踪的事,仿佛那段历史被人用墨汁狠狠涂掉了。镇上的年轻人大多不信邪,可也没人敢真的夜里去闯。
“切,肯定是编出来吓唬人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有只手在抓挠。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镇东头。
远远望去,那宅子像一头蹲伏在荒野里的巨兽,灰扑扑的瓦顶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院墙裂了缝,几棵歪脖子树从里面探出来,枝叶在风里摇晃,像枯瘦的手在招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点像中药房,又有点像……棺材板受潮的气味。
我是晚上十一点去的。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着,只漏下点惨淡的光。通往古宅的小路长满了齐腰的野草,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身后跟着。我揣着个手电筒,手心全是汗,连金属外壳都被焐热了。
老宅的大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门板上的漆早就剥落了,露出深色的、带着诡异纹理的木头。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可我轻轻一推——
“吱呀——”
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锁……居然是松的。仿佛一直在等着谁来推开它。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比外面的夜风要冷得多,带着灰尘和腐朽的味道,猛地灌进我的喉咙,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手电筒的光打进去,只见满地都是厚厚的灰尘,上面没有任何脚印,除了……一些模糊的、像是小孩子光着脚踩出来的湿印子,颜色有点发暗,在灰尘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咚”地撞着胸腔。我告诉自己,别自己吓自己,也许是前几天下雨渗进来的水。可那湿印子一路向里延伸,像是刚留下不久。
我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院子比想象中更大,中间是个荒废的天井,四角各有一间厢房。地面铺的青砖大多碎裂了,缝隙里长出了青苔。正对着大门的是正厅,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风穿过院子,吹得廊下的旧灯笼骨架“哐当”作响,那声音混杂着屋檐水滴落的“滴答”声,莫名地就组成了一种……节奏。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时,压抑的抽噎。
“呼——呜——”
不是风声。
我猛地停下脚步,手电筒的光在院子里乱晃。声音是从正厅方向传来的,很轻,很柔,却像丝线一样缠在我的神经上。那是一种女人的哭声,带着无尽的哀怨和……一种说不出的腻歪,像是哄孩子,又像是在诅咒。
“谁?”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却有点发颤。
哭声停了。
一瞬间,整个院子安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理智告诉我,现在转身跑,还来得及。可那哭声像个钩子,已经勾住了我的魂魄。我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是流浪汉?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
我握紧了手电筒,朝着正厅走去。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砖就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是在警告我。正厅的门是雕花木门,上面的漆已经掉光了,露出的木头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血色。
我推开门,一股更浓的霉味和……淡淡的香水味?不对,那香味很奇怪,甜腻中带着一股腐败的气息,像是把鲜花泡在福尔马林里。
正厅很大,中间原本应该是摆着条案和太师椅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堆破烂的家具残骸。墙上的字画早就霉烂了,露出斑驳的墙皮。手电筒的光扫过,突然照到梁上挂着的一个东西——
我心脏一缩,差点叫出声来。
那是个……稻草人?不对,它穿着破烂的小孩衣服,脑袋是用稻草扎的,脸上用墨汁画了个模糊的笑脸,可那笑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扭曲,像在无声地嘲笑我。
“呜……呜呜……”
哭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更清晰,是从正厅后面的走廊传来的。
我咽了口唾沫,顺着哭声走去。走廊很长,两边是紧闭的房门,门上都贴着褪色的符纸,有些已经破了,在风里微微晃动。哭声像是在跟我捉迷藏,时而近,时而远,时而在左边,时而在右边。
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衣服黏在皮肤上,冰凉刺骨。手电筒的光开始有点闪烁,像是电力不足。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我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滴答……滴答……”
除了哭声,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像是水滴落在什么东西上,很轻,很有规律。
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面一扇半开的房门里传出来的。
那扇门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不是手电筒的光,而是一种……惨白的、像是月光透过薄纱的光。
哭声,就是从那扇门里传出来的。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往前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那扇半开的房门,像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我,也吞噬着我的勇气。
“呼……呜呜……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哭声里开始夹杂着模糊的呓语,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我的脑子里。那声音很年轻,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可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怨毒和……孤独。
我站在房门前,能看到里面晃动的影子。是一个女人的轮廓,她好像坐在地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正是哭泣的样子。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个后背。那布料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像是寿衣。
“你是谁?”我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推开门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在这里哭?”
哭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我能感觉到,里面的那个“东西”,正在……看着我。
尽管她没有回头,可我就是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视线,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后颈上。
手电筒的光因为我的颤抖而剧烈晃动,照亮了房间的一角——那是一张雕花的拔步床,帐子已经烂成了布条,垂落在地上。床边的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水渍,颜色暗红,正不断地有液体从床底下渗出来,形成新的“滴答”声。
我的好奇心已经变成了恐惧,我想跑,可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那个白衣女子,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生锈的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咔哒”的轻响。长发依旧遮住她的脸,只有几缕湿哒哒的头发贴在下巴上,颜色是深褐色的,像干涸的血迹。
我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她抬起头。
一缕头发从她脸上滑落,露出了苍白得像纸一样的皮肤。她的脸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漂亮,可那皮肤却没有任何血色,像是用石膏雕成的。
然后,她抬起了眼睛。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彻底空白了。
那不是眼睛。
那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深不见底,里面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的嘴角,缓缓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极度扭曲的笑容。干裂的嘴唇张开,露出发黑的牙齿,然后,从她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那是一种混合着嘶吼、呜咽和孩童撒娇般的尖利噪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像生锈的铁门被强行推开,像无数冤魂在同时尖叫。
“你们都别走……都得陪着我……陪着我……”
那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震得我耳膜生疼,眼前阵阵发黑。我看到她的身体开始膨胀,白色的长裙被撑得紧绷,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在游走,形成一条条诡异的凸起。
“啊——!”
我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叫,转身就跑。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手电筒掉在地上,光线乱晃,照亮了地上那些越来越清晰的、暗红色的脚印——它们一直延伸到我刚才站的地方。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那个房间,冲出正厅,冲出大门。身后,那尖利的嘶吼声紧紧追着我,像一张无形的网,要把我抓回去。
“别走……陪我……呜呜……”
那哭声和嘶吼声混合在一起,在我耳边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伸手抓向我的后颈。
我拼命地跑,穿过齐腰的野草,摔倒了又爬起来,手脚都被划破了,火辣辣地疼,但我感觉不到。我只想逃离这个鬼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直到我跑回自己的修理铺,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像要跳出胸腔,浑身都在发抖,根本停不下来。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可我总觉得,有一双空洞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我。
从那天起,噩梦就开始了。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那座古宅,梦到那个白衣女子。一开始,只是远远地看到她在角落里哭泣。后来,她开始慢慢靠近我,那双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我,嘴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再后来,她会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问我:“你为什么不陪我?”
我开始失眠,精神恍惚。白天的时候,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声,在耳边萦绕。我不敢关灯,不敢独处,甚至不敢闭上眼睛。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像个活死人。
镇上的人都说我中了邪,离我远远的。只有老酒鬼王大爷,有一次偷偷塞给我一张符纸,说:“那是张家的七姨太,当年老爷失踪后,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吊死在那间房里,死的时候……眼睛被老鼠啃掉了……”
我拿着符纸,手抖得厉害。原来,那不是幻觉。
今天是第七天。
老人说,撞了不干净的东西,第七天是头七,也是最危险的一天。
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屋里点满了蜡烛。可那哭声,还是来了。
它不再是若有若无,而是清晰地、就在我耳边响起。那是一种充满了怨毒和渴望的哭声,像是在我脑子里安装了一个喇叭,循环播放。
“滴答……滴答……”
血的味道越来越浓,我看到墙壁上、天花板上,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眼泪一样往下流。家具开始自己移动,发出“吱呀”的声响。镜子里,我的身后,慢慢浮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她来了。
我蜷缩在墙角,看着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晰。她穿着白色的长裙,长发披肩,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向我。
“陪我……”她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进来……陪我……”
我看到她身后的墙壁,出现了一个漩涡状的黑洞,里面传来无数的哭喊和尖叫,还有小孩咯咯的笑声。那是古宅的方向,是那个房间的方向。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黑洞。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乐,像是在庆祝什么。
“真好……又有人陪我了……”
最后一眼,我看到窗外的月亮,惨白得像她的脸。然后,我彻底被那无边的黑暗和哭声吞噬了。
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就像当年的张老爷一家,就像那个吊死的七姨太。
只是从那以后,镇东头的古宅里,哭声好像更响了。有人说,在寂静的夜里,能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小孩咯咯的笑声,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而我,阿强,那个曾经好奇心旺盛的修理铺老板,已经变成了哭声的一部分。
我在等你。
等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