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武陵城那座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泥潭,压抑而沉重的氛围死死裹挟着车上的三人。
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发出的黏腻声响,仿佛就是那武陵城八方武馆砸碎裁缝铺门板的余音,是齐家坳死寂废墟里无声的控诉。
唐柔的分析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穿——诛杀一个赵仁德,不过是杯水车薪,今天走了张三,明天还有李四,这腐朽王朝的根早已烂透。
徐娇娇缩在车厢角落,卫听澜静默无言,车厢里只剩下马蹄声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成都府那高大古朴的城门楼在望,这凝固的压抑才被城门口鼎沸的人声稍稍冲散。
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蜀地口音吆喝,还有空气中霸道的花椒与红油的浓香,倏然入侵,撕开了包裹众人的窒息薄膜。
“天老爷!这味儿,够劲!”徐娇娇猛地吸了吸鼻子,先前因悲愤而灰败的脸色瞬间被一种近乎贪婪的活力取代。
她整个人几乎是从车厢里弹射出来的,铜钱在粗布钱袋里叮当作响,目标明确地扑向最近一个飘散着奇异肉香的摊子。
那摊主正用长筷搅动着一口深不见底的巨锅,红浪翻滚,里面沉浮着暗红色的方块肉,奇异的香料混合着浓重的肉味和油脂气息,直冲脑门。
“老板!这啥子肉?来一碗!多放红油!”徐娇娇挤开人群,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急切。
她付了钱,接过粗陶大碗,也顾不上烫,就着摊子旁简陋的木条凳坐下,埋头就吃。
滚烫、麻辣、浓烈厚重的肉香瞬间在口腔炸开,烫得徐娇娇龇牙咧嘴,却又停不下筷子。
仿佛要将一路积攒的无力与愤怒,连同这碗不知名的重油重辣之物,一起狠狠吞咽下去,用这灼烧肠胃的刺激来麻痹那颗被残酷现实刺伤的心。
卫莲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喧嚣的市井烟火,落在不远处一个身着青城派劲装的身影上。
那人步伐看似随意,但每一次落脚,重心转换都极其精妙迅捷,行走间宽大的袖袍下摆几乎纹丝不动,只有极其细微的内力波动,如同水纹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极有韵律地扩散开来,又被其精准地收束回体内,形成一个无形的循。
青城派何守正。
卫莲脑海中闪过卫听澜在南昌城的介绍。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内力流转的轨迹,感受着其精微的控制力,身体的本能微微绷紧,那是对强大力量存在的天然警觉。
这成都府的水,果然很深!
“走,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卫听澜的情绪也明显被这热闹感染,阴霾稍散,脸上重新挂起那标志性的浅笑。
他熟门熟路地引着卫莲和还在埋头苦吃的徐娇娇,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
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两侧木楼高耸,巷子里晾晒着衣物,蜀地特有的温润湿气飘散在空气里。
卫听澜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朗,他指点着街边特色的小吃摊子,讲述着儿时随母妃回蜀中省亲、在唐门暂住的趣事。
“我那表哥唐晰,嘿,可是个人物!”卫听澜折扇轻摇,提到那位唐门门主时,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天纵奇才是不假,年纪轻轻就压得那些老家伙不敢吱声,可就是……”
他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模仿着唐晰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脸冷得像腊月的门板,话少得像庙里的泥菩萨,还特别怕见生人!小时候我想找他玩,十次有九次被他那宝贝傀儡挡在门外!”
说完他笑着摇摇头,“你们待会儿见了就明白了,他那个‘小八’,做得跟真人似的,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绝对被骗!”
日头渐渐西斜,将蜀地的层云染上瑰丽的橘红。
在卫听澜的带领下,三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唐门。
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在暮色四合中显露出森严的气度,高耸的青石院墙厚重得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墙头覆盖着深青色的瓦片,绵延起伏。
巨大的黑漆木门紧闭,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古朴的匾额,铁画银钩两个大字——“唐门”。
门前两尊非狮非虎的石兽,线条冷硬,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肃杀。
空气中,除了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还隐约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金属与特殊油脂的冷冽气味。
卫听澜上前,握住沉重的兽首门环,叩响了沉寂的大门,悠长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山门前回荡。
片刻后,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喑哑的摩擦声,黑漆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门内光线昏暗,一个戴着宽大斗笠、穿着深灰色劲装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斗笠压得很低,边缘垂下的黑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略显僵硬的下颌。
他无声无息,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呼吸的存在。
一股极其细微的、非人的滞涩感,如同冰冷的蛛丝,瞬间缠绕上卫莲的神经末梢——他瞳孔骤缩,全身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到极致,右手闪电般拂向后腰柴刀隐藏的位置。
不是活人!
胸膛没有起伏,甚至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的、被精确设定的节奏。
卫莲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危险,这感觉,比面对最顶尖的杀手或最精密的陷阱时还要诡异!
眼前这个“人”,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噗……”卫听澜显然注意到了卫莲如临大敌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上前一步,拍了拍卫莲紧绷的手臂,“放轻松,放轻松!莲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八’,我表哥的宝贝疙瘩——人形傀儡!”
他转向那斗笠身影,语气熟稔,“小八,开门迎客啦?你家主人呢?又躲起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被称为“小八”的斗笠傀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却带着一丝非人的僵硬,然后无声地向后退开一步,让出了通道——它抬起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向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傀……傀儡?!”徐娇娇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她绕着“小八”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试图从那低垂的黑纱下看出破绽——这哪里是网游里那些粗糙敷衍的一眼假建模?社交距离之下,这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沉默寡言的唐门弟子!
皮肤的质感、衣料的垂坠感,甚至那隔着黑纱隐约透出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视线”,都逼真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妈呀……这手艺……这机关术……太、太玄幻了吧!”她结结巴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唐门绝艺,岂是浪得虚名。”一个温和的女声从门内深处传来。
唐柔款步走出,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她身后还跟着几名穿着唐门短衫、束腰的年轻弟子。
“听澜,你们可算到了,你表哥他……”她话未说完,目光转向卫莲,带着一丝了然的歉意,“又在捣鼓那些机关,非说今日不宜见客。”
唐柔上前一步,直接伸手拉住卫莲的衣袖,半是安抚半是催促:“罢了罢了,都别在门口站着了!门主害羞,我们便去‘请’他一请。”
她不由分说,拉着还有些警惕的卫莲就往里走,同时对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
两名弟子会意,立刻转身快步向内院奔去。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影壁和回廊,最终在一处挂着“千机阁”牌匾的幽静院落前停下。
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机括咬合声和金属摩擦的轻响。
唐柔上前叩门:“兄长,贵客已至,请出来一见。”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响起一个低沉微哑、带着明显抗拒的声音,透过门板闷闷传来:“……知道了,让他们稍等片刻。”
那声音里透着一种长期独处、不惯与人交流的滞涩感。
“表哥,是我!”卫听澜笑着高声喊道,“再不出来,我可要闯进去掀你机关台子了!”
门内的机括声似乎顿了一下。
紧接着,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玄色劲装,窄袖收紧,手腕上扣着一对造型简洁却隐隐泛着寒光的玄铁护腕,束腰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用发带束在脑后。
他的肤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眉峰如墨裁,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俊美轮廓。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幽暗,像是沉在湖底的黑曜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望了过来,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就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卫莲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裹挟着冰冷的铁锈与硝烟气息,狠狠劈入了他的脑海!
江妄!
那张曾在生死边缘、在斐济碧海蓝天的最后时刻、在意识混沌与清醒间出现过的面孔——此刻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戾气,轮廓更加深邃冷硬,眉眼间的气息更深沉、更内敛。
那眼神不再是燃烧的暴怒火焰,而是凝结了万载寒冰般的沉静,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穿透力。
心脏狠狠揪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剧烈的空落。
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关于第一个世界终结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对江妄那张面孔的复杂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卫莲引以为傲的意志堤坝——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血液仿佛凝固,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在唐晰脸上,瞳孔深处是肉眼可见的惊涛骇浪。
“哇哦……”旁边的徐娇娇也彻底石化,手里的半块点心“啪嗒”掉在地上。
她嘴巴张得比刚才看见“小八”时还要大,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唐晰那张足以媲美任何游戏建模顶配的俊脸。
震惊过后,是狂喜的粉色泡泡瞬间填满了她的脑子——天哪!高质量男性!活的!还是门主!这颜值!这气质!这身份!简直是厨神恋爱系统为她量身定制的完美攻略对象!那传说中的粉色进度条,此刻在她脑中疯狂闪烁!
狂喜冲昏了徐娇娇的头脑,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拉旁边卫莲的胳膊分享这巨大的发现:“小……”然而“卫”字还未出口,她扭过头,看清卫莲表情的瞬间,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卫莲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再是惯常的冷漠,警惕或是专注。
而是一种混杂了极致震惊、难以置信、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中抽离又猛力砸回后的阵痛,甚至……还有一丝转瞬即逝后被强行压下的脆弱?
那张总是波澜无惊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着被某种强大外力猛烈撞击后的裂痕。
徐娇娇从未想过,卫莲的脸上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顷刻间,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无比合理的念头在徐娇娇混乱的脑子里“砰”地炸开——难道卫莲的系统任务……也是攻略这位唐门门主?!
这惊世骇俗的想法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某种诡异的兴奋而变了调:
“难道……你也要攻略他?”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吓得卫莲一个激灵,如同从最深沉的梦魇中被强行拖拽出来,因巨大冲击而短暂失焦的眼眸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昔的冷静。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强行压回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所有的震惊、刺痛、翻涌的记忆,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封存进意识最深处那个专门处理“无用信息”的角落。
不是江妄。
他清晰地对自己说道。
冰冷的逻辑链条瞬间复位:时空壁垒不可逾越,系统任务世界彼此独立。
眼前这个人,只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里,一个恰好拥有相似面容的强大存在——唐门门主,唐晰。
理智重新主宰了身体。
卫莲甚至能感觉到手指因极度紧张而残留的,几乎要痉挛的麻痹感——他垂在身侧的手带着一种出于本能的警惕,轻轻拂过腰间柴刀那冷硬的刀柄轮廓。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因那张酷似故人的脸而带来的灵魂悸动。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蜀中山林微凉湿气的空气,再无声吐出,脸上所有因震惊而产生的裂痕已消失无踪。
卫莲抬眸,目光重新投向门口那个玄衣如墨的身影,眼神已变得如同深潭古井,再无波澜,只剩下纯粹的,对陌生强者的冷静评估与探究。
而唐晰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眸子,也正静静地看着卫莲,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那道瞬间变幻后最终归于沉寂的轨迹上停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