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晰话音刚落,段杭的额角就沁出一层冷汗,手指颤抖着在虚空中抓挠了一下,似是想抓住这根即将崩断的弦。
他干笑了两声,语气带着强行挤出的热切,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误会,天大的误会!卫小友他……”
“卫莲只是去采药了!”玄风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截断了段杭徒劳的辩解。
他必须开口,必须抢在掌门真人与唐门这位煞神真正碰撞出火星之前,将这致命的误会扼杀在襁褓之中:
“卫莲兄弟并非被囚!他此刻正在后山雨林深处,为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前辈采那续命的九叶还魂草!”
“九叶还魂草?”唐晰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冰雪初融的涟漪,重复了一遍这药名,周身的杀伐之气也随之凝滞。
“正是!”段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地补充,唾沫星子喷了玄风一脸,“那灵草只生在后山雨林最深处,卫小友……卫小友是自告奋勇,独自进去的!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快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口不断擦拭着额头上滚滚而下的冷汗,眼睛紧张地在唐晰和司玉衡之间来回逡巡。
玄风也立刻接口,语气恳切:“唐门主明鉴,卫莲兄弟于我武当有恩,更是在终南山遭奸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若非掌门真人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卫莲兄弟暂居武当后山,掌门真人待他亲厚,绝无半分苛待囚禁之意,此次深入雨林采药亦是卫莲兄弟侠肝义胆,为救同道性命,甘冒奇险!”
唐晰沉默地听着,周身那股快要凝成实质且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缓缓收敛、消弭,目光从段杭惊惶的眼神移到玄风焦急的脸,最后,落在了司玉衡身上。
而司玉衡仍站在那里,雪白的道袍无风自动,如一尊遗世独立的仙人玉像。
他迎上唐晰审视的目光,眼神淡漠,并无半分闪躲,却也未流露出丝毫温度。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敌意虽已隐去,但一种更加深沉而彻骨的寒意却沉淀下来,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
就在这气氛微妙转换、众人心弦稍松的当口——
“哗啦——哐当!”
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猛然炸响。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玄石不知何时手忙脚乱地捧了一套茶具过来,大概是想着段谷主说的“沏茶”,结果在平台边缘被自己过于急切的脚步绊了一下。
那套茶具脱手飞出,茶壶和杯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茶汤和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玄石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向前扑跌的滑稽姿势,脸上还带着讨好又兴奋的笑容,下一秒那笑容就彻底凝固,只剩下满满的尴尬和茫然。
他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聚焦到自己身上的数道目光:
段杭的无奈,玄风恨不得把他塞进地缝里的绝望,唐晰那双重新蒙上冰霜的眸子,以及掌门真人眼底一闪而过却足以冻僵灵魂的寒意……
“我、我……”玄石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可他笨手笨脚的动作只是让碎片划拉得更远,发出更刺耳的噪音。
“还不快滚开!”玄风终于忍无可忍,低吼一声,上前一步将还试图去抓碎瓷片的玄石拽了起来,像丢麻袋一样将他推到角落,“杵在这里丢人现眼吗?滚一边去!”
玄石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地退到吊脚楼的柱子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眼神却依然亮晶晶地黏在唐晰身上,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欲。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玄风的方向,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兴奋道:“玄风师兄,这就是唐门门主啊?乖乖,这气势,这模样……比传说里还厉害!你看他那护腕,里头肯定藏着什么了不得的机关暗器吧……”
玄风只觉得眼前一黑,猛地回头,用眼神恶狠狠地剜向玄石,段杭也赶紧上前用身体挡住玄石那灼灼的目光,对着唐晰挤出僵硬的笑容:“唐门主莫怪,莫怪!”
“这孩子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他就是……就是仰慕你!对,仰慕!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朝玄石的方向摆手,示意他赶紧闭嘴消失。
玄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掐死玄石的冲动,转向唐晰,语气更加恭敬,试图挽回局面:“唐门主,玄石口无遮拦,冲撞之处,万望海涵!掌门真人待卫莲兄弟实是……”
他斟酌着词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司玉衡,“……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卫莲兄弟在武当后山清修时掌门真人常亲自指点其武艺,起居饮食亦多有照拂。”
“此次卫莲兄弟执意深入险地,掌门真人亦是忧心忡忡,这三日来未曾离开此地半步。” 他刻意强调了“守候”之意,希望能稍稍化解唐晰眼中那残余的敌意。
唐晰的目光在司玉衡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玄风急切的神情,最终,那冷硬的面部线条似是有了些许松动。
他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向平台一侧空着的竹椅,撩起玄衣下摆,端坐其上。
他双手平放膝头,目光看向远处,周身气息逐渐沉寂下来,仿佛刚才那柄出鞘的凶刃只是众人的错觉。
然而,这沉寂下来的气场也并非温和。
唐晰的存在感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坚冰,无声无息地散发着寒意,将周围试图活跃气氛的声音和努力都冻结了。
段杭准备好的热情寒暄卡在喉咙里,玄风搜肠刮肚的场面话也失去了意义,只有角落里的玄石还在用那双过分热切的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脑子里不知道转着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的天际线终于褪去暗沉,透出些微的鱼肚白。
就在段杭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垮,玄风也感到无计可施之时,一阵脚步声从通往雨林的小径深处传来。
这一次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泞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平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那脚步声望去——
晨光熹微,勾勒出一个踉跄而行的身影。
卫莲提着背篓,脚步虚浮地踏上了平台边缘的石阶。
他身上那件短褂已沦为褴褛的布条,仅能勉强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深的已结出暗红色的痂,浅的则渗出细密的血珠,与沾染的泥浆和草汁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肮脏污浊的斑驳。
狼狈,凄惨,却又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稳重。
唐晰的身体陡然挺直。
下一刻,他已瞬移一般出现在卫莲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的血腥和汗味。
他伸出手,想触碰卫莲肩头最深的那道伤口,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寸许的地方骤然僵住,微微颤抖着,最终只是箍住了卫莲稍微完好的手肘。
唐晰眸中情绪翻涌,除了显而易见的担忧,还有一丝笨拙的无措。
他想说些什么,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连一个音节都未能挤出,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卫莲的脸,目光凝重得像是要将卫莲的模样烙进灵魂深处。
卫莲抬了抬眼皮,雨林里三日三夜生死挣扎的凄惨经历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唐门千机阁外火锅蒸腾的热气、唐晰沉默递来的短刀、除夕夜饺子的香气……
无数温馨的画面碎片在他极度疲惫的大脑里一一闪现。
他极轻缓地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
“我没事,师父。”
“师父”二字出口的刹那,唐晰握住卫莲胳膊的手掌猝然一僵,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寒气场也终于消融殆尽。
他依然沉默着,但紧绷的肩线松弛了下来,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也从一柄出鞘的凶刃变成了一座巍峨可依的山峦。
这是一种被全然接纳后的释然与安定。
然而,就在这对师徒间无需言语也默契流转的温情时刻——
一股凝练到几乎冻结空气的杀意瞬间笼罩了全场,直指唐晰抓住卫莲胳膊的手背!
只见司玉衡站在原地,白衣猎猎,神情冷淡地望着卫莲的方向,仿佛那骤然泄露的杀意与他毫无关系。
玄风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凭着本能一个箭步冲到卫莲与唐晰之间,动作迅捷无比地接过了卫莲背上的藤篓。
“卫莲兄弟!你、你可算回来了!”玄风的语气透着刻意的热情,甚至有些夸张过头,“快……快去洗漱!瞧瞧这一身,雨林里的毒瘴、蛇虫最是厉害,伤口沾了脏东西可不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了卫莲和唐晰相连的手臂,急切地对卫莲使着眼色,又转向唐晰,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
“唐门主,卫莲兄弟这模样,实在需要赶紧处理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好好休息!有什么话,待他缓过劲来再说也不迟啊!”
唐晰的手被玄风这横插一杠的动作隔开,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但看到卫莲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时,终究没有再坚持,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追随着卫莲。
卫莲没有立刻回应玄风的催促,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唐晰下意识再次伸出的手掌。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唐晰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卫莲没有看司玉衡的方向,似是对那道冰冷刺骨的杀意毫无知觉,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唐晰带着关切与几许失落的目光,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说完他拍了拍被玄风接过去的背篓,示意对方把药草拿走。
唐晰的目光随着卫莲的动作落在那只背篓上,又缓缓移回卫莲苍白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上,点了点头,这次的动作幅度稍大,带着一种纯然的赞许和安心。
然而,司玉衡垂在道袍广袖下的手指倏然攥紧。
不愿放手。
一种强烈到近乎蛮横的念头在司玉衡心中疯狂滋长。
看着卫莲满身的血污泥泞,看着那张染上疲惫的脸庞,看着他对唐晰那一声“师父”唤出的平静与归属感……
他心中翻涌的竟不再是对污秽的极端厌恶,而是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陌生情绪——一种想立刻上前拂开那道玄色的身影,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冲动!
道袍下摆无风自动,泄露了主人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卫莲不再多言,对着唐晰和段杭的方向微微颔首,便转过身,朝着玄风指引的洗漱房方向走去。
玄风立刻抱着竹篓跟上,在经过司玉衡身边时,飞快地、带着几许恳求意味地瞥了一眼自家掌门。
而司玉衡只是垂着眼帘,默然不语。
洗去一身血污后,卫莲草草处理了几处较深的伤口,换上段杭让人准备的干净布衣。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激起一阵刺痛,却远不及精神上的疲惫。
推开房门,唐晰如门神般伫立在他房外的阴影处,玄衣与廊柱的暗影融为一体。
听到门响,唐晰立刻抬眼望来,目光在卫莲洗净的脸上来回扫视,确认那灰败的死气已然褪去,才默默松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了些许。
“师父,”卫莲的声音带着洗漱后的微哑,但已不像之前那般虚脱,“我想睡一觉。”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远处廊下静立的白影——司玉衡不知何时站到了那个位置,背对着这边。
唐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
他的目光追随着卫莲走进房间,直到那扇木门在眼前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他没有离开,而是向后微退半步,重新隐入廊柱的阴影中,气息彻底沉寂下去。
卫莲刚走到床边,身体便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倒下去,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均匀,宛如卸下了千斤重担。
房间外,夜色终于彻底褪尽,天光大亮。
唐晰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段杭对着他那堆宝贝蘑菇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玄风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远处廊下那抹清冷孤绝的白影,最终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拖着还在探头探脑的玄石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