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踩着积雪踏进冷宫时,檐角铜铃正被北风撞得叮当响。
冷公公哈着白气从偏殿迎出来,鼠须上沾着冰碴子,见着她先搓了搓手:\"王妃大冷天的往这儿跑,可是又要老奴办差?\"
\"自然是好事。\"沈烬解下斗篷递给兰心,月白锦袍下露出半截玄铁碎布——那是方才从相府暗桩处截来的密信残页。
她扫了眼冷公公腰间鼓囊囊的钱袋,指尖轻叩案上茶盏,\"上回说的御膳房陈年普洱,我让兰心给您备了三坛。\"
冷公公眼睛立刻亮了:\"哎呦王妃这是折煞老奴!\"他忙不迭搬来软垫,又朝门外喊,\"秋霜那丫头死哪去了?
还不快给王妃上姜茶!\"
话音未落,扎着双螺髻的秋霜就捧着茶盘跑进来,发梢还沾着草屑:\"方才在柴房听张妈妈说,今晨卯时三刻,有个戴斗笠的灰衣人溜进相府后巷,连门房都没敢拦。\"她把茶盏搁在沈烬手边,压低声音,\"我追过去瞧了,那人身形瘦高,腰间别着银环——和上个月在城西杀了捕快的杀手,用的是同一种兵器。\"
沈烬捏着茶盏的手微顿。
姜茶的热气熏得眼尾发红,她却想起林怀远今日早朝时看楚昭的眼神——像毒蛇盯着冻僵的青蛙,不急着下口,偏要等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林相停手不是怕了,是嫌之前的局不够毒。\"她将玄铁碎布推到冷公公面前,碎布上用密文写着\"玄衣卫\"三字,\"前日相府走水烧了账房,烧的是假账,保的是真契。
他要借皇上的刀,先断了殿下的左膀右臂。\"
\"那可如何是好?\"秋霜急得绞手指,\"昨儿赵侍卫还说,皇上让钦天监夜观星象,说什么'紫微星暗',怕是要动九殿下......\"
\"赵侍卫?\"沈烬抬眼,\"他不是守着冷宫的门?\"
\"我让他帮着打听消息呢!\"秋霜脸一红,\"他虽刻板,可最听规矩,我跟他说王妃是为了稳固朝纲,他就......\"
\"小霜儿有本事。\"兰心笑着戳了戳秋霜的额头,转头对沈烬道,\"方才在养心殿外,周福抽着桂叶烟直叹气,说皇上这两日翻了七本楚地灾报,每本都画了红圈。\"
沈烬垂眸盯着茶盏里晃动的姜芽,喉间腥甜突然上涌。
她攥紧寒玉瓶,冰魄膏的凉意顺着经脉漫开,这才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热意。
烬火在血管里焦躁地跳动,像困在笼中的兽,她却笑得更冷:\"林相要我们自乱阵脚,偏不如他愿。\"
她抬手指向秋霜:\"你继续跟着那灰衣人,记清他每处落脚点,尤其注意他和谁碰头——杀手组织要接活,总得先验货。\"又转向冷公公,\"您去御书房外的偏殿,找值夜的李公公下两盘棋。
他爱说东家长西家短,您就往林相新盖的别苑上引,就说那宅子的木料,比去年修河堤的还多三成。\"
冷公公倒抽一口冷气:\"王妃这是要......\"
\"谣言要真,才有人信。\"沈烬指尖划过玄铁碎布的边缘,\"林相贪了修河银钱,河工冻死三十六条人命的事,总得有人帮皇上想起来。\"
最后她看向兰心:\"给义兄传信,就说我要十个能在金銮殿上拍胸脯说'九殿下宅心仁厚'的江湖客——最好是各派掌门,实在不行,带剑的老镖师也行。\"
兰心应了,转身要走,却被沈烬叫住。
她从鬓间拔下一支银簪,簪头刻着火焰纹路:\"把这个给义兄,他见着就明白轻重。\"
是夜,相府后园的梅树被雪压得弯了腰。
林怀远攥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茶盏\"咔\"地裂成两半,茶水顺着指缝滴在密信上——信里写着\"宫中谣言起,恐有内鬼\"。
\"废物!\"他将碎瓷砸向跪在地上的暗卫,\"连个女人都摆不平,要你们何用?\"
暗卫额头抵着青石板,声音发颤:\"那沈烬身边的丫鬟总往冷宫跑,冷宫里的老太监......\"
\"冷宫?\"林怀远眯起眼,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遇见的沈烬——她裹着月白斗篷,发间银簪闪着冷光,明明弱柳扶风的模样,偏生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他猛地拍案,\"去请'银环'楼主,就说我要沈烬的命,要九殿下的命!\"
暗卫领命退下,林怀远望着窗外飘雪,嘴角勾起阴鸷的笑。
他早该想到,沈烬不是省油的灯——可再聪明的棋,也架不住他有最后的杀招。
与此同时,冷宫柴房里,秋霜缩在草堆后,看着灰衣人掀开一块青石板,底下露出个黑木匣子。
她屏住呼吸摸出怀里的炭笔,在袖口记下位置,转身要走时,却被一截树枝绊得踉跄。
灰衣人猛地转头,银环在腰间发出清脆的响。
秋霜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正欲装成迷路的小宫女,却见那人从匣子里取出封信,信封上赫然盖着\"银环\"的朱印。
她咬着唇退到墙角,直到灰衣人走远,才贴着墙根溜回正殿。
沈烬正借着月光看南宫烬的回信,见她进来,眉梢一挑:\"如何?\"
秋霜喘着气把袖口的炭痕给她看,又比了比银环的位置:\"那匣子在相府西跨院第三棵老槐树下,他取了封信,上面有......\"
\"银环。\"沈烬接口,指尖轻轻敲着信纸。
南宫烬在信里说,已寻到\"铁剑门\"门主和\"百花谷\"谷主,三日后可随他进宫。
她望着秋霜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笑了,\"辛苦你了。\"
秋霜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我还听见他说,'楼主说了,要在腊月廿三动手'......\"
腊月廿三,是祭灶的日子。
沈烬望着窗外渐停的雪,喉间的腥甜突然散了。
她将南宫烬的信折成纸鹤,扔进炭盆,火舌舔着纸页,映得她眼里的幽火忽明忽暗。
林怀远要唱大戏,她偏要做那拆台的人。
而这一回,她不仅要撕了他的网,还要连网后的提线人一并拽出来。
沈烬捏着秋霜袖口的炭痕,指腹摩挲过那道歪歪扭扭的\"廿三\",眼尾微挑。
窗外残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她却觉得胸腔里有簇小火苗在雀跃——林怀远等不及要收网了,倒省了她慢慢抽丝剥茧的功夫。
\"兰心,把案头那本《齐民要术》翻到农桑篇。\"她突然开口,指尖叩了叩桌角,\"用蜜水在'腊月修仓'那页写两行字,再原样放回御书房的杂书堆里。\"兰心虽不解,却立刻应下,取出随身携带的螺子黛,又从妆匣里挑了小半盏桂花蜜。
沈烬望着她灵巧的手指,补充道:\"就写'廿三雪消,河伯嗔'。\"
秋霜歪头:\"王妃这是......\"
\"林相不是爱借天象做文章?\"沈烬扯了扯唇角,\"钦天监那些老东西最会看风向,若让他们在腊月廿三前夜瞧见御书房那本书,再配上今冬反常的暴雪——\"她顿了顿,\"皇上最记挂楚地河工,当年修河银钱被贪,三十六条人命冻成冰雕的案子,总得有人替他'想'起来。\"
冷公公突然搓着双手凑过来:\"老奴方才让小顺子盯着相府暗桩,那灰衣人往匣子里塞的字条,小顺子瞧了个大概......\"他压低声音,\"好像写着'王妃身边有细作'。\"
沈烬的笑意在眼底凝住。
她早知道林怀远会反咬一口,却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寒玉瓶,冰魄膏的凉意顺着血脉漫开,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
烬火在血管里躁动,像要烧穿这副皮囊,她却笑得更冷:\"细作?
那就让他查。\"
她转向兰心:\"明日你去太医院,说我夜里总咳血,要讨十服宁心散。\"兰心一怔,随即明白——宁心散里的朱砂掺了微量鹤顶红,熬药时会浮起淡红絮状。
若真有细作在药里动手脚,这十服药够让那人自己跳出来。
\"秋霜,\"沈烬又看向缩在炭火边的小宫女,\"明早去御花园折两枝绿梅,顺道在漱芳斋外晃一圈。\"她指尖轻点秋霜发间的银铃,\"你那串铃铛响得脆,让张美人听见你和小宫女说'王妃这两日总翻楚地舆图'。\"
秋霜眼睛一亮:\"张美人是林相表侄女!\"
\"不错。\"沈烬将玄铁碎布收进袖中,\"林相要我慌,我偏要他觉得我在筹谋更大的局——楚地,河工,九殿下的军功......\"她忽然想起楚昭昨日下朝时留在她妆匣里的半块玉珏,是前朝凤纹,与她颈间的龙纹正好成对。
喉间的腥甜忽然散了些,\"他以为捏住我的命门,却不知......\"
\"王妃!\"小顺子的声音从门外撞进来,冻得通红的脸沾着雪粒,\"相府暗桩往银环楼主那儿送了新信,说'腊月廿三,取双首'!\"
沈烬的瞳孔骤缩。双手——她和楚昭的项上人头。
兰心倒抽一口冷气,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那我们......\"
\"备马。\"沈烬突然起身,月白锦袍扫过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去西跨院。\"
秋霜急得跺脚:\"可那是相府重地,您一个王妃......\"
\"林相不是要查细作?\"沈烬将斗篷甩在肩上,玄铁碎布在袖中硌得生疼,\"我亲自去他的老槐树下,把他藏的宝贝全挖出来。\"她转头看向冷公公,\"您让赵侍卫今晚把冷宫的守夜兵丁调去御膳房——就说我要给殿下熬参汤,缺人手。\"
冷公公立刻点头:\"老奴这就去!\"
\"等等。\"沈烬摸出鬓间那支银簪,火焰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兰心,把这个给义兄,让他带着铁剑门和百花谷的人,子时三刻在相府后巷候着。\"她的声音轻得像雪,\"林相要唱大戏,我便给他搭个更大的台子——这出戏,得让满朝文武,连皇上都坐前排看着。\"
是夜,相府西跨院的老槐树下,积雪被扒开三寸,露出半块青石板。
沈烬的指尖抚过石板缝隙里的泥痕,烬火在掌心跃动,却被寒玉瓶压得只剩一点暖。
她深吸一口气,玄铁碎布在袖中发烫——那是林怀远贪墨河银的密契残页,而石板下,该藏着他通敌的证据。
远处传来更鼓三声。
她弯腰撬动石板的瞬间,巷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烬的唇角勾起,将藏在袖中的假契塞进石匣,又原样埋好积雪。
当银环杀手的身影跃上墙头时,她正扶着老槐树咳嗽,月白斗篷上落满雪,像株被风折断的梅。
\"王妃?\"杀手的银环在腰间作响,声音里带着疑惑。
沈烬抬起头,眼尾泛红,像被冻出了泪:\"我......我迷了路......\"她踉跄两步,袖中假契的边角擦过杀手的衣襟。
杀手皱眉上前,却没注意到老槐树上,一片积雪正簌簌落下——那是南宫烬的暗卫,正将这一幕绘成图,快马加鞭送进皇宫。
林怀远要取双首,她便给他送个空匣。
等明日早朝,当皇上看着石匣里的通敌密信,再加上楚地河工的冤魂,还有满朝江湖人士的证词......沈烬望着相府飞檐上的积雪,喉间的腥甜突然化作笑意。
这一局,她要林怀远不仅赔上性命,还要让他的罪名刻进史书——而她要的,从来不是一时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