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碾碎西市的夜色时,沈烬隔着车帘都能听见人群的喧嚣。
楚昭的掌心始终扣着她手腕,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却不肯松开半分。
\"到了。\"他掀帘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沈烬鬓边珠钗轻颤。
她望着前方被火把照得透亮的高台,柳媒婆正站在摞起的木凳上,手里举着幅卷轴,声线尖得能刺破耳膜:\"都来看呐!
楚王妃与北狄使者密会的真容——这画上的金步摇,可是她昨日在御花园戴的!\"
人群里爆发出嘘声。
有卖菜的老妇举着菜篮子骂:\"好个表面柔弱的毒妇!\"穿青衫的书生扶了扶眼镜:\"难怪前日见她往宫门外送匣子......\"沈烬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顿住——第三排穿灰布衫的汉子正用袖口蹭鼻尖,而五步外戴斗笠的妇人同时摸了摸耳坠,两人的视线在半空撞出火星。
\"阿昭。\"她轻轻拽了拽楚昭的衣袖,\"那几个。\"
楚昭顺着她目光扫过,喉结滚动两下。
玄色大氅在夜风里翻卷如浪,他一步跨上高台,靴跟磕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柳媒婆的唾沫星子正溅到观众脸上,冷不丁撞进他冰刃般的视线,当场噎住半句话。
\"你说这画是铁证?\"楚昭指尖叩了叩她手里的卷轴,\"王法有云,呈证需人证物证俱全。
你的人证呢?\"
柳媒婆的胖脸涨成猪肝色。
她慌忙展开画轴,画中女子确实与沈烬有七分相似,正与黄发碧眼的男子对坐,案上摆着刻有北狄图腾的酒壶。\"这是宫中王画师的手笔!\"她扯着嗓子喊,\"王大人前日还跟老身说,这画是照着真人画的!\"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找王画师来对质\",立刻有几十人跟着应和。
楚昭眉峰一挑,早候在台下的暗卫拎着个人推上台来——正是尚仪局那个总爱摸胡须的王画师。
此刻他官服皱成抹布,发冠歪在一边,看见楚昭的瞬间腿一软,\"扑通\"跪了满地。
\"王大人。\"沈烬拾级而上,裙裾扫过柳媒婆的鞋尖,\"你昨日在尚仪局说,上月只画过太后的寿图。
今日这画,又是何时所作?\"
王画师的汗珠子吧嗒吧嗒砸在木板上。
他偷眼瞥向柳媒婆,见对方正拼命给眼色,喉结动了动:\"臣...臣前日替柳娘子画的,她说是要......\"
\"要什么?\"沈烬突然抽出袖中画纸——正是前日从妆匣里拿给楚昭的那叠,\"这是宋嬷嬷替萧景琰抄的密信残页,墨迹与你惯用的松烟墨一个色。
这是丞相府废墟的碎瓷,与你房里那套'岁寒三友'茶盏的冰裂纹,可还对得上?\"
王画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望着沈烬指间的碎瓷,忽然像被抽了脊梁骨,\"砰\"地磕下头去:\"是...是有人拿臣老母的性命要挟!
给了五百两银票,说只要画这幅假画,就放了人......\"
\"谁给的?\"楚昭的声音像淬了霜的剑。
王画师浑身筛糠,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人群里突然响起骚动——方才那穿灰布衫的汉子猛地撞开旁边的人,吼道:\"管他谁指使的!
这王妃通敌是铁证!\"戴斗笠的妇人跟着尖叫:\"杀了她给大楚出气!\"
沈烬看着那两人挤向高台,眼底掠过冷光。
她突然提高声音:\"各位街坊!\"喧闹的人群竟真静了一瞬,\"若我通敌,为何北狄使者上月十五根本没进过宫?
若我通敌,为何柳媒婆的画,与王画师的真迹差了三分笔锋?\"她抖开柳媒婆的画轴,\"各位看这梅枝——王画师画梅,从不用侧锋扫瓣。\"
围观者纷纷伸长脖子。
有个留长须的老画师挤到前面,眯眼瞧了片刻,一拍大腿:\"可不是!
王某人画梅最讲究中锋行笔,这画的花瓣边缘毛躁,分明是生手模仿!\"
柳媒婆的脸瞬间煞白。
她转身要跑,被暗卫一把揪住后领。
王画师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萧...不、不......\"
\"何必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呢?\"
清冷的笑声像片薄冰,从西市屋檐上飘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
月光漫过青瓦,照出道颀长身影。
那人蒙着玄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挑,像淬了毒的钩子。
沈烬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道身影,忽然想起白璃说过的话:\"前朝灭门夜,我躲在梁上,看见有个人,靴底沾着龙纹金箔......\"
众人循声抬头的瞬间,沈烬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月光漫过青瓦,将那道玄色身影切割成半明半暗的剪影,唯余一双眼尾上挑的眸子,像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钉进她脊梁骨里。
\"楚昭,你以为仅凭这点小事就能阻止我的计划吗?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嘲讽声裹着夜风砸下来时,楚昭的手掌已按上腰间玉玦——那是暗卫集结的暗号。
他盯着屋顶那人的靴底,喉结重重滚动:\"龙纹金箔。\"
沈烬猛地攥紧袖中帕子。
白璃转述的灭门夜记忆突然撞进脑海:\"梁上藏着的人,靴底沾着龙纹金箔......\"她望着那抹玄色,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却在对方抬袖的刹那顿住——月辉掠过男子袖口,绣着的云纹在夜色里浮起暗金光泽,与三日前在林怀远尸体上发现的云纹玉佩,纹路分毫不差。
\"追!\"楚昭的喝令震得高台下暗卫翻身上瓦。
可等众人扑到屋檐,那道身影早没了踪迹,只余几片被剑气削断的青瓦\"噼里啪啦\"坠地。
人群炸开锅。
卖菜老妇的菜篮子\"哐当\"摔在地上,青衫书生踉跄后退撞翻茶摊,王画师瘫在台角抖成筛糠,连柳媒婆都忘了挣扎,直勾勾盯着屋顶,胖脸白得像浸了水的草纸。
\"散了。\"楚昭转身时大氅掀起一阵风,扫得沈烬鬓边珠钗乱颤。
他扣住她手腕的力道比来时更重,却在贴近她耳畔时放软了声线:\"回承明宫。\"
马车内烛火摇晃。
沈烬盯着自己膝头的云纹帕子——方才趁乱撕下的蒙面人衣料边角,金线绣的云纹正随着马车颠簸泛着冷光。\"林相的玉佩,白璃说的龙纹金箔,还有这云纹......\"她指尖摩挲着布料,\"墨云策。\"
楚昭捏着那方帕子的手骤然收紧。
他望着车外飞掠的宫墙,喉间溢出冷笑:\"好个藏头露尾的鼠辈。\"忽然转头看向她,眼底翻涌着沉郁的暗潮,\"他今夜露面,是在示威。
真正的目标,绝不止离间你我。\"
\"瓦解皇室根基。\"沈烬接口,\"林怀远是你养父,萧景琰是政敌,柳媒婆这种市井棋子......他在织一张网,要把所有能动摇你地位的线,都攥在手里。\"
马车停在承明宫阶前时,楚昭突然握住她发凉的手。
他指腹蹭过她腕间被自己捏出的红痕,声音低得像叹息:\"我需要一个彻底反制的方案。\"
沈烬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烛火,忽然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带着刀锋般的冷锐:\"舆论。
今日西市的戏,他用伪证泼我脏水;明日,我们就用王画师的口供,把脏水原样泼回去。\"她抽出那叠宋嬷嬷抄的密信残页,\"再加上萧景琰与北狄通敌的证据——百姓要真相,我们就给他们最血淋淋的真相。\"
楚昭的拇指重重碾过她手背上的薄茧。
他望着她眼底翻涌的烬火,忽然想起初见时她跪在刑场,火舌舔过她眉梢却烧不毁半分恨意。\"好。\"他低笑一声,\"就按你说的办。\"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白璃掀帘而入时,鬓发散乱,素色裙角沾着泥点。
她跪到沈烬脚边,声音发颤:\"王妃,柳媒婆......死了。\"
沈烬的指尖在案上叩出清脆的响。\"怎么死的?\"
\"被发现在南三巷的废井边。\"白璃攥着裙角的手在抖,\"胸口插着把匕首,刀柄刻着'云策'二字......\"
楚昭霍然起身,玄色衣摆扫得烛台摇晃。
他望着殿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去查。\"又转头看向沈烬,目光软了软,\"你且歇着,我让暗卫守在殿外。\"
沈烬却站了起来。
她走到殿门前,望着宫道上摇曳的灯笼,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
风卷着落叶扑到她脚边,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烬火即将失控的前兆。
她攥紧袖口的云纹帕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更漏:\"墨云策,你以为杀了柳媒婆就能灭口?\"她望着月亮被乌云遮住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嘲,\"那我偏要让你看看,什么叫......\"
\"王妃!\"
殿外突然传来暗卫的惊呼。
沈烬转身时,正看见白璃踉跄着扶住廊柱,脸色白得像纸:\"又......又有宫女说,看见景阳宫的井里冒血泡......\"
夜风掀起沈烬的裙裾。
她望着承明宫四角飞檐上摇晃的宫灯,听着远处渐起的惊呼声,忽然想起西市那夜蒙面人说的\"真正的风暴\"。
或许,此刻才是风暴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