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那绝望崩溃的呜咽,滚烫泪珠砸落手背的触感,还有昨夜那场糊里糊涂、纠缠不清的荒唐,像几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杨过的心。
他因为受伤失忆,心智混沌未开,只觉得李莫愁是极伤心、极难过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过?昨夜那些事……对于李莫愁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脑子里一片糨糊,完全理不清头绪。
就像昨夜,小莫愁那些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呜咽,他到现在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还是……别的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感觉?
这团乱麻塞在他心头,让他既困惑又隐隐有些不安。
此刻,只想立刻逃离此地。
他迅速翻身坐起,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腰间的钝痛清晰传来。
昨晚……实在是太过激动、太过激烈了。
杨过开始整理自己寥寥无几的随身物品。匕首、几块干硬的面饼、一个空了的水囊……他胡乱地将东西塞进一个破旧的百宝袋。
洞口外,传来老黄牛“哞——”的一声低唤,带着几分温顺的依赖。
杨过快步走出山洞,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精神稍振。
他解开拴牛的树藤,拍了拍大黄牛厚实的脖颈,低声道:“老伙计,咱们走。” 他牵着牛,头也不回地沿着山径向下走去,步履匆匆,仿佛要将那山洞里的一切都远远甩在身后。
山路蜿蜒,刚走到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只见一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农舍坐落在几棵大树下。
屋前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老汉正弯腰劈柴,听见动静抬头望来,脸上立刻堆起朴实的笑容:“哎哟,小哥,你醒啦?在哪洞里歇息,可还好?来来来,进屋喝碗热粥,刚熬好的!”
杨过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李莫愁“借”来避难的,竟是这户人家屋后不远处的山洞。
他停下脚步,看着老汉热情洋溢的脸,心头微窘。
“多谢老丈好意,”杨过抱了抱拳,声音有些干涩,“这两天……叨扰了。那位……先行离去的姑娘,可曾留下些……?” 他斟酌着措辞,实在难以启齿。
老汉摆摆手,浑不在意:“嗨,那位女道长天不亮就走了,瞧着脸色不太好,脚步也虚浮,老汉没好意思问。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一个破山洞罢了,不值当什么。”
杨过闻言,心中更是滋味难明。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衣袋和那个同样干瘪的包裹——虽想付“酬谢”,他自己也身无分文。
正踌躇间,农舍门帘一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钻了出来,约莫七八岁年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过身边温顺的大黄牛,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喜爱和渴望。
“爷爷,大牛!”小男孩指着黄牛,兴奋地叫道。
老汉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头:“是啊,大牛,好看吧?”
杨过看着那孩子纯真的眼神,又看看身边这头一路陪伴自己、忠心耿耿的老伙计,心中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牛缰绳轻轻递到老汉手中:“老丈,小子身无长物,无以报答借宿之情。这头老黄牛,性情温顺,脚力尚可,耕田拉车都使得。若蒙不弃,便留给小兄弟做个伴儿吧。”
老汉大吃一惊,连连推拒:“这如何使得!太贵重了!小哥你……”
“老丈莫要推辞!”杨过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在下孑然一身,此去前路未卜,带着它反倒不便。看小兄弟喜欢,也是缘分。还望老丈收下,权当在下的一点心意。”
他蹲下身,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温和道:“小兄弟,要好好照顾它。”
小男孩用力点头,小手迫不及待地轻轻抚摸着黄牛粗糙温暖的皮毛,脸上笑开了花。
老丈见杨过心意已决,又见孙子如此欢喜,终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杨过转身欲行,目光掠过山腰那条蜿蜒却修葺得颇为平整的石板路,不禁赞道:“老丈,此路修得甚是齐整,费了不少心力吧?”
老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沟壑般的皱纹舒展开,带着一种深沉的暖意和追忆:“是啊……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却异常清晰,“那年,我大哥病逝,留下寡嫂一人,孤苦无依。我们……我们本有情意,可村里人言可畏,家里也极力反对,说这是乱了伦常,要遭天谴的。”
杨过静静听着,心中微动。
老汉眼中闪过一丝过往的挣扎与坚定:“我们……不想误了她一生,也不愿彼此煎熬。最后,一咬牙,在一个夜里,我们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家乡,一路辗转,最终寻到了这处僻静的山坳落脚。这一住,就是几十年,开荒种地,生儿育女,如今连孙儿都这般大了。”
他指了指正和小牛犊玩耍的孙子,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满足:“内子她……年轻时腿脚就不好,后来上了年纪,山路崎岖更是难行。我便想着,总要让她走得安稳些。这路,是我,用了几十年功夫,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凿出来、铺上去的。不为别的,就为她出门看看山景,或是去溪边洗衣,能少些颠簸。”
杨过闻言,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这两天他与李莫愁这位女道姑同住一洞,这老丈见了,神色间并无半分寻常人应有的惊诧或鄙夷,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理解的淡然。
原来这位看似寻常的山野老农,竟也是这般重情重义、敢为情所驱、不惜离经叛道之人!他为了所爱之人,不仅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携嫂私奔,更在这荒山之中默默耕耘,用几十年的光阴和一条亲手铺就的山路,无声地诉说着他的守护与深情。
杨过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与敬意,对眼前这朴实老汉的看法瞬间不同。
他深深看了老汉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尊重:“情之所至,金石为开。老丈与尊夫人情深义重,令人感佩。
这条山路,便是最好的见证。”
老汉听到杨过这番肺腑之言,先是一愣,随即释然地笑了,那笑容里有坦然,有欣慰,更有一种被理解的温暖。他点点头,不再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过最后看了一眼那依偎着老黄牛的孩子,又望了望那条蜿蜒上山的、凝聚着深情与岁月痕迹的石板路,心中对男女之情仿佛加深了理解。
杨过最后拍了拍老黄牛的额头,老牛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用湿润的大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一声低低的哞叫。
他不再停留,朝老汉郑重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山风拂过,衣袂翻飞,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苍翠的山林小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