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已过,但还有倒春寒,依旧冷得刺骨。
沧州虽地处南方,可街市坊间那股肃杀之气,也是久久不散。
不过此刻,比这种气候还要冰凉刺骨的,是张景的内心。
他僵在原地,目光落在床榻上那渐渐失去温度的小小身躯上,忽然感到胸口的闷痛又涌了上来。
那孩子死了。
虽然张景此时还不知先前扼住自己脖颈的戴斗笠之人是谁。
但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道,以及那瞬间笼罩全身的压迫感,都在告诉他——
对方的实力比自己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从先前二人寥寥几句对话里,张景也能听出来,此人与床榻上的少年关系匪浅,怕是亲兄弟。
而少年如今死了,那这位汉子会发泄出怎样的怒火呢?
张景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当然能解释苏承的死因——
肺炎晚期,肺叶早已损烂,先前能从鬼门关拉回来,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一般。
再说了,这里毕竟没有前世那些高超的技术和设备,张景也不是神仙。
治疗失败也再正常不过。
可……眼前那头戴斗笠的汉子,此时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话么?
白婧、柳蘘二人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们紧盯着苏流,如临大敌。
只见苏流僵在床前,抱着弟弟渐渐变冷的身子。
紧接着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着苏承的发顶,半晌没动,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
随即,一股无比锋利的杀气从他身上猛地散开,无形却极具威压。
竟将苏承胸口扎着的几根银针硬生生逼得弹了出来,“叮叮”地落在地上。
屋内三人只觉胸口一闷,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了几步。
片刻后,苏流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弟弟抱起来,随即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他每走一步,周遭的空气便跟着沉上一分。
屋内几人也随之感到一股无穷的威压弥漫开来,像块巨石般压在了心头。
他们心惊胆战地望着苏流,生怕这位大宗师会骤然出手。
但直到他走出厢房,身影消失在门外,都没有再开过口。
“没……没事了?”
许久之后,白婧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开口说道。
但张景和柳蘘都没有答话。
柳蘘望着窗外,眉峰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景则是脸色复杂,心里默默回想着苏承的死与苏流的杀气。
可就在这时,他却忽地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
他来不及反应,便“噗”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眼前一黑,就那么直直晕了过去。
……
张景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盘坐在一个床榻上。
紧接着,便感到后背传来一股温热的暖流。
那道暖流顺着脊椎缓缓淌遍四肢百骸,先前翻涌的气血像是被这暖意捋顺了,渐渐平复下来。
他下意识想回头望去,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喊停了——
“别动。”
这是柳蘘的声音。
张景一愣,但也依言没有转身,只维持着盘腿的姿势,感受着那股暖意丝丝缕缕渗入经脉。
“这是我修炼的秘法,能帮你调理体内紊乱的气息。”
柳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
张景没有答话,只是按着她所说,安静地等其治疗结束。
那暖意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淡去。
“好了。”
柳蘘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床。
张景也缓缓转过身,见到了身穿绿衣的柳蘘站在一旁。
“多谢。”张景朝她拱手道。
柳蘘摇了摇头,倒了杯茶水递给张景,脸色依旧平静如常:
“那人叫做苏流,乃是一位大宗师。”
张景闻言,神色微凝。
这称呼他听秦河提过,自然也晓得其中厉害。
“其实,就算他今日将我们所有人都杀了,大铭也未必会拿他怎样。”
柳蘘缓缓坐下,看着张景轻声说道:
“在江湖上,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强者。身为大铭子民,却因朝廷朽败不堪,对其很是厌恶。”
“但安渝却不同。”
“他们各州设刺史辖治,有些地界还允许江湖人自管自事,所以那些江湖之人对安渝和大铭就是两个态度。”
“那些身为大铭子民的江湖中人,虽说未必会投奔安渝入伍,但愿意在大铭参军抗敌的,寥寥无几。”
张景听了这些话,心中顿时翻起惊涛骇浪。
他望着柳蘘,眉头微蹙:
“那为何两国之战时,安渝还会大败?”
柳蘘闻言轻笑一声:“这并不奇怪。”
“你要知道安渝疆土尚不及大铭一半,却还能与大铭僵持七年之久,这才算是真正的不可思议。”
“更何况,像宗师这般的恐怖存在,大铭就有四位。任凭其他的江湖势力再如何反感,也终究不敢做得太过火。”
张景这才恍然,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大铭自然不会再得罪苏流这般顶尖的江湖势力了。”
“不错。”
柳蘘轻轻颔首,接着道:
“但苏流打心底里还是厌弃大铭朝廷的,否则也不会带着弟弟住在这远离京城的沧州。”
说完这话,柳蘘的神色忽地有些动容,声音也微弱下去:
“张大人,你知道吗?其实我和苏流也是一类人……”
张景闻言一怔,略带疑惑地扭头看向她。
却只见柳蘘缓缓抬起手,指尖勾住面纱的系带,轻轻一扯——
那块素白的面纱飘然落下,露出了一张极为秀美的脸庞。
但……
那上面不知为何,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痕!
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利器反复划过,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小的时候我因容貌出众,被爹娘卖给京城一户权贵。”
柳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不曾想那权贵有着怪癖,不仅划花了我的脸,还逼着我吞下许多石子,如今这喉咙……算是彻底废了。”
她说着,又从嘴里吐出一块小巧的木塞,声音也顿时变了调,不再是先前的清柔,反倒变得有些不男不女:
“当年若不是薛老途经救下,想必我早就死在那宅院里了吧?”
她凄然一笑,看得让人心里发沉。
张景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而那沉重感却并非来自先前的伤势。
他定了定神,撇开这令人窒息的话题,看向柳蘘的眼睛,轻声问道:
“薛老?莫非柳老板是一位肃正卫?”
柳蘘点了点头:
“不错。沧州离京城遥远,又靠近安渝,薛老便派我来此处盯着,正好我也不想再回京城。”
张景听后若有所思,随后目光一转看向柳蘘的双眼,语气沉重道:
“既如此,在下倒是有个问题想问柳老板——”
“你可知这沧州的疫情,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