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做坊深处,铁砧炭火的气味被一股浓烈的硝磺焦糊气取代。杨靖带着小五刚踏进门槛,就被眼前景象震住——
刘一手正撅着腚趴在青砖地上,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用一柄小铜勺,小心翼翼地从个敞口陶罐里舀出黑乎乎、泛着诡异金属光泽的粉末,灌进一个拳头大小、用多层油纸麻布紧裹的圆球里。他满头满脸都是黑灰,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饿狼盯着猎物。
“头儿!”老头儿闻声抬头,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熏得微黄的牙,“来得正好!搭把手,把这捻子塞进去,封死喽!”
杨靖二话不说,蹲下身,接过那截浸过火油的麻绳捻子,在刘一手指导下,精准地塞进圆球顶部预留的小孔,又用湿泥仔细封口压实。老匠人布满老茧的手掌珍重地托起这不起眼的黑疙瘩,如同托着初生的婴儿。
“走!演武场!”刘一手声音嘶哑却透着亢奋。
“老工官,您这身子…”杨靖看他脚步虚浮,忍不住道。
“死不了!”刘一手一挥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狂热,“这东西响了,老夫能再活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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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场西角,寒风卷过枯草。
小五掂量着手中这个沉甸甸、比蹴鞠略小的麻布疙瘩,看着刘一手用火折子点燃了那截短短的药捻。嗤嗤的火花带着死亡的气息急速缩短。
“扔!用全力扔!”刘一手嘶吼。
小五腰腹发力,手臂猛地一抡!那黑疙瘩带着风声,划过一道弧线,飞向五十步外竖着的几个披着破旧皮甲的稻草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轰——!!!**
一声炸雷平地起!比惊蛰的雷更暴烈、更短促!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脚下地面都微微一颤!
爆心处,泥土、碎草、燃烧的麻布碎片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冲天而起!烟尘稍散,只见地上炸开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土坑!坑壁焦黑,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再看那几个稻草人——近处那个直接被撕碎,焦黑的稻草散落一地;稍远些的两个,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碎铁钉!厚实的皮甲如同纸糊,被扎成了筛子,窟窿眼儿里还在往外冒着缕缕白烟!
方圆二里早已被吴起带人围得铁桶一般,但此刻,封锁线内一片死寂。赵胜张着嘴,忘了合拢。老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棉袍。吴起这位在尸山血海里滚过的老将,瞳孔也猛地收缩!
“嘶…” 杨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走到炸点旁,俯身捻起坑边一撮带着刺鼻味道的焦黑泥土,又走到稻草人前,用手指弹了弹一根深深嵌入木桩的铁钉,发出“铮”的一声轻响。
“好!”杨靖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狠狠一巴掌拍在刘一手枯瘦却挺得笔直的肩背上,“老工官!好一个‘刘一手’!此物何名?!”
刘一手被拍得一个趔趄,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满脸褶子都舒展开:“回头儿!此乃‘霹雳火球’!内里填的是上好的猛火油药,掺了碎瓷、铁蒺藜!若想更歹毒…”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匠人特有的冷酷算计,“还可混入砒霜粉、熬化的毒沥青!沾身即燃,见血封喉!烧不死也毒死他!若嫌动静不够大,药量翻倍,外面裹上生铁壳子…”
“够了!够了!”杨靖抬手止住他,眼中精光四射,“此物便是黑松寨的又一张底牌!老工官听令!”
“小老儿在!”
“一,即刻起,匠做坊划出独立火器院,由你刘一手全权掌管!方圆三里划为禁区,擅入者,斩!”
“二,自本月起,你刘一手月例五百贯!火器院所需人手、物料,优先供给!赵胜!”
“在!”
“由你亲选寨中身家清白、心思沉稳、手脚麻利的青壮子弟一百人,即刻拨入火器院!专司此物制作!告诉他们,这是玩命的活计,也是光宗耀祖的手艺!工钱翻倍!”
“得令!”赵胜大声应道,看着那焦黑的土坑,眼中也燃着火。
“三,”杨靖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物制法,乃我寨绝密!开春后卧牛岛基地建成,匠做坊所有核心匠人及火器院,第一批全数转移过去!登州那边,只设组装分所,关键配药步骤,必须留在岛上!”
“头儿深谋远虑!小老儿明白!”刘一手肃然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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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黑松寨主寨,赵胜大婚。**
练兵场码头那边张灯结彩,主寨这边更是红透了半边天。积雪被踩得坚实,处处贴着大红喜字。寨中广场上,几十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北地运来的整羊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江南的米酒香气混着肉香,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杨靖、吴起、老丁、小五、刘一手等坐在主桌。满面红光的新郎官赵胜,牵着头盖红绸、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在震天的鞭炮声和哄闹声中,挨桌敬酒。流民们拖家带口,寨中老少尽数出席,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满足。孩子追逐嬉闹,老人眯着眼咂摸着难得的酒肉滋味。这一刻,乱世的凄风苦雨仿佛被隔绝在寨墙之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靖端起一碗温热的米酒,站起身。喧闹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几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父老!诸位兄弟!”杨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他环视着这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饱经风霜却充满希望的脸庞:
“今日,是赵胜兄弟的大喜日子!添人进口,是家事,更是寨中的大事、喜事!咱们黑松寨,从去年今日的破屋草棚、几百口子人,到今天六千余口聚居,屋舍俨然,商路通达,兵强马壮!靠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靠的不是老天爷开眼!这贼老天,他几时睁眼看过咱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死活?!”
“靠的也不是官府朝廷的恩典!那些官老爷们,吃着咱们的粮饷,刮着咱们的血汗,何曾管过咱们是死是活?!”
“咱们靠的,是自个儿的双手!”杨靖猛地握紧拳头,指节发白,“是太行山里的木头石头,是汲河上的风帆船桨!是吴起大哥带着兄弟们日夜操练的汗水!是老丁大哥算盘珠子拨出来的金山银路!是刘老工官匠做坊里熬红的眼睛!”
“更是靠咱们这寨子里,每一个人!”他手臂一挥,划过全场,“靠咱们抱成团!拧成一股绳!你帮我开一块荒地,我替你修半堵土墙!寨子里添一口人,是大家的喜事!少一口粮,是大家勒紧裤腰带一起扛!”
“外面世道乱!北边金人磨刀霍霍,朝廷里奸佞当道,流民遍地,饿殍遍野!可咱们黑松寨!”杨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就是这乱世里的一片净土!是咱们用血汗、用命挣出来、守下来的家!”
“赵胜兄弟今日成家,是咱们黑松寨兴旺的兆头!我希望,也是咱们寨子里所有青壮后生的榜样!成了家,生了娃,把这根,在这太行山下、在这汲水河畔,扎得更深!让咱们的子孙后代,不用再像咱们一样,颠沛流离,看人脸色,朝不保夕!”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碗,篝火在他眼中跳跃,如同燃烧的信念: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家!”
“为了咱们黑松寨的根!”
“为了咱们的儿孙,能活在一个太平、有奔头的世上!”
“干了这碗!”
“愿我黑松寨——人丁兴旺,基业长青!”
“干!”
“干!!”
“人丁兴旺!基业长青!!”
数千个声音汇成一股震天的洪流,数千只粗糙的、沾着油渍泥污的手高高举起酒碗、陶碗、甚至豁口的粗瓷碗!篝火映照着一张张激动得通红的脸庞,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守护家园的坚定决心!那碗中浑浊的米酒,此刻仿佛化作了滚烫的热血与誓言!
赵胜紧紧握着新娘子的手,望着沸腾的人群和篝火映照下杨靖那如山岳般的身影,虎目含泪,猛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却点燃了心中更炽热的火焰。
黑松寨的根,在这一碗碗浊酒与一声声呐喊中,已深深扎入这乱世的土壤。而那霹雳火球的惊雷,则是这棵大树在黑暗中悄然磨利的、守护家园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