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雪山的峰顶终年不化,寒风如刀,削平了所有试图攀登的意志。但这一天,有个披着破旧袈裟的旅行者,踩着冰裂的岩壁,一步步爬了上来。
他的手指冻得发紫,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霜,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某种执念在燃烧。
“就是这里了……”他喃喃自语,望着眼前那座几乎被积雪掩埋的小庙。
庙宇不大,甚至称不上是庙,更像是一块巨石被凿空了一角,勉强能遮风避雨。没有匾额,没有香火,甚至连门都没有,只有一道窄缝,勉强容一人侧身挤入。
旅行者弯腰钻了进去。
庙内昏暗,唯有从缝隙透入的雪光映出一方朦胧。他的靴底踩在石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踩碎了某种沉寂百年的时光。
庙里没有神像。
只有一块半人高的顽石,表面光滑如镜,像是被千万次抚摸过。石头上斜插着一根铁棒——不,准确地说,是半截铁棒,锈迹斑斑,几乎与石头融为一体,仿佛它本就是石头的一部分。
旅行者怔怔地望着那根铁棒,莫名觉得熟悉。
“这是……金箍棒?”
他伸手想碰,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
“别碰。”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戏谑又懒散,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
旅行者猛地回头,可庙里空无一人。
“谁?!”
没有回应。
只有风从缝隙灌入,发出低沉的呜咽。
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香案上——那里放着一卷竹简,青灰色的竹片被细绳捆着,表面落满灰尘,似乎几百年无人动过。
旅行者小心翼翼地捧起竹简,拂去灰尘,解开细绳。
竹简展开的刹那,他愣住了。
无字。
一片空白。
没有经文,没有偈语,甚至连一个墨点都没有。
“怎么会……”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触感冰凉而光滑。
就在他指尖划过第三片竹简时,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经文本是空,何须字句填?”
旅行者浑身一颤,竹简差点脱手。
声音继续道,语调悠哉,像是看透了他的困惑:
“若问真解处——”
突然,声音变了。
不再是单一的语言,而是三百种声音同时响起,男女老少,高低粗细,甚至夹杂着兽吼鸟鸣,汇成一股洪流,直接冲进他的脑海——
“看脚下。”
旅行者下意识低头。
岩石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株野桃树。
它不过半尺高,纤细的枝干却倔强地穿透坚硬的冻土,在冰寒中舒展着三片嫩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枝头正开着三朵花——
一朵含苞,如过去,尚未绽放便已凝固,像是被封存的记忆。
一朵盛放,似现在,花瓣舒展,花蕊微微颤动,仿佛在呼吸。
一朵结果,向未来,青涩的小桃挂在枝头,表面覆着一层霜,却隐隐透出红晕。
旅行者呆住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手想触碰那朵盛开的花,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听到一声轻笑——
“哈。”
像是有人在耳边吹了口气。
他猛地抬头,却只看到庙顶漏下的一缕天光,正巧照在那块顽石上。
石面映出他的倒影——可那倒影却不是他。
那是一只猴子。
毛脸雷公嘴,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
猴子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咧开,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旅行者喉咙发紧。
猴子没说话,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然后——
顽石上的倒影消失了。
只剩下旅行者自己的脸,苍白而震惊。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株野桃树。
三朵花依旧在。
但桃树下,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冻土上刻出来的——
“经在脚下,路在手中。”
风突然大了。
雪从庙顶的缝隙簌簌落下,覆盖了那行字,也模糊了旅行者的视线。
当他再次能看清时,桃树、花朵、字迹,全都不见了。
只有那卷无字竹简还躺在他手中,冰凉如初。
旅行者沉默良久,终于笑了。
他小心地卷起竹简,重新系好细绳,放回香案。
然后,他对着那块顽石和半截铁棒,深深一拜。
“弟子明白了。”
转身离开时,他的袈裟擦过岩壁,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庙外,风雪依旧。
但旅行者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他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蜿蜒下山。
而在他的身后——
庙顶的雪,悄悄融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