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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轴断裂的刺耳呻吟还在空气里震颤,腐朽的木门如同垂死的枯叶,被狂暴的洪流彻底冲开。浓烈的汗臭、泥土的腥气、还有那愚昧燃烧成的狂热恶意,如同滚烫的浊浪,瞬间淹没了老宅清苦却洁净的空气。无数双赤红的眼睛,无数张扭曲嘶吼的面孔,无数只挥舞着锄头棍棒、沾满泥污的手臂,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毁灭力量,朝着墙角那团蜷缩的、苍白的身影猛扑过来!

沈微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直,仿佛灵魂已经被那汹涌的恶意从躯壳里硬生生撞了出去。她死死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脸颊深埋进臂弯,隔绝了那足以刺穿视网膜的狰狞景象。然而,听觉和触觉却被无限放大——沉重的、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擂在心上;粗粝的喘息带着贪婪的杀意喷吐在咫尺之遥的空气里;棍棒挥舞带起的风声,尖锐地切割着耳膜,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寒意悬在头顶!攥着腰间药囊的手指早已冰冷麻木,指节因过度用力泛着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麻布,那混合了药香与血腥的粘腻感,是意识沉入黑暗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沈微”的微末凭证。

完了。

冰冷的绝望,彻底没顶。

就在那高举的、带着倒刺的钉耙影子即将吞噬墙角阴影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整齐、带着大地共振的巨大轰鸣,如同九天之上滚过的惊雷,又似蛰伏地底的巨兽苏醒,由远及近,以一种无可阻挡、摧枯拉朽的气势,狠狠撞碎了老宅门外狭窄土巷里的疯狂喧嚣!

这声音如此陌生,如此磅礴,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瞬间压倒了所有嘶吼、咒骂、哭喊!

汹涌扑向沈微的人潮,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骤然一滞!所有挥舞的手臂定格在半空,所有扭曲的面孔瞬间凝固,所有狂热的叫嚣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冻结,只剩下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轰隆”声,如同死亡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心尖上!

“什…什么声音?”那个领头的蓝褂汉子,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着,狂怒和笃信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所取代。他猛地回头,望向巷口。

巷口狭窄的视野尽头,尘土如同黄色的怒龙般冲天而起!

在那翻滚的烟尘中,一片冰冷、肃杀、令人灵魂战栗的金属寒光,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骤然刺破了清晨的薄雾!

是军队!

不是县衙那些懒散懈怠、松松垮垮的衙役差丁。是真正的军队!披坚执锐、沉默如山的铁血之师!

当先一骑,通体如墨,唯有四蹄踏雪。马上的骑士,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冷硬的半身轻甲,肩头猩红的披风在奔袭中烈烈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他身形挺拔如标枪,面容冷峻似寒玉雕琢,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锁定了老宅洞开的破门和门口那一片呆若木鸡的愚民!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掌控一切的绝对威压!

萧砚!

他来了!如同撕裂绝望深渊的一道惊雷!

“大…大人…”人群后方,那个一直拢袖旁观、眼神阴冷的赵府管事,脸上的木然和平静瞬间碎裂,细长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恐!他下意识地想往人群深处缩,但那股冰冷的视线仿佛已经将他钉死!

轰隆!轰隆!轰隆!

马蹄声如惊雷炸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铁甲铿锵,如同死神磨牙!眨眼之间,数十骑精锐骑兵已如钢铁洪流般冲至巷口,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沉重的马蹄踏在土路上,扬起漫天黄尘,带着毁灭一切阻挡的气势!

“啊——!”

“马!马冲过来了!”

“快跑啊!”

人群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惊醒,爆发出比刚才围攻沈微时更凄厉、更绝望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愚昧的狂热。什么妖女,什么河神,在钢铁洪流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泡影!拥挤的人群瞬间炸开,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哭爹喊娘,互相推搡践踏,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朝着巷子两侧和后方没命地逃窜!锄头、钉耙、木棍被胡乱丢弃,砸在地上、砸在别人身上,引发更混乱的惨叫。

那个刚刚还气焰嚣张的蓝褂领头汉子,此刻面无人色,被身后溃逃的人群裹挟着踉跄后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瞬间就被无数只慌乱逃窜的脚踩踏过去,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很快被淹没在混乱的尘埃里。

赵府管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想挤出人群,却被汹涌的逃命人潮死死堵住,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轰!

最前方的数骑没有丝毫怜悯,铁蹄重重踏在那些被丢弃的农具上,木屑纷飞!冰冷的马刀并未出鞘,但仅仅是将那森寒的刀柄重重拍下,或是用马身蛮横地冲撞,就足以让那些试图顽抗或跑得慢的愚民骨断筋折,惨叫着滚倒在地!铁血的手段,瞬间将混乱的秩序彻底粉碎!

“奉县令大人钧令!聚众闹事,冲击民宅,妖言惑众者——就地拿下!”一个洪亮如钟、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暴喝在骑兵队中炸响!正是萧砚麾下悍将,副将秦虎!他声若雷霆,配合着身后骑兵齐刷刷拔出一半腰刀的动作,那一片骤然亮起的刺眼寒光,瞬间冻结了所有侥幸和反抗!

“跪下!抱头!”骑兵们如同虎入羊群,冰冷的命令伴随着沉重的马鞭抽打声和拳脚相加的闷响。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暴民,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癞皮狗,在铁蹄和刀光下瑟瑟发抖,哭喊着跪倒一片,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再不敢有丝毫异动。狭窄的土巷,顷刻间成了跪满俘虏的修罗场,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洞开的老宅门口,几个冲在最前面、几乎已经触碰到沈微衣角的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肝胆俱裂,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高举的手臂忘了放下,脸上还凝固着方才的狰狞和此刻的极致恐惧,表情扭曲得如同恶鬼。

萧砚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这几个呆立的人,最终,越过他们,牢牢地锁定在墙角——那个蜷缩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身影上。

她的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苍白的脸颊上,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手臂紧紧环抱着屈起的膝盖,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死白,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褐色的药末。裙裾沾满了尘土和散落的草药碎屑,一只鞋子在刚才的拖拽中不知去向,露出沾满泥污、微微红肿的脚踝。整个人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片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残、零落成泥的枯叶。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与尖锐刺痛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萧砚的心脏!他握着缰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咆哮!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墨玉般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萧砚单手控缰,另一手在马鞍上一按,身形如同矫健的猎豹,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直接从马背上腾跃而起!玄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地越过门口那几个呆立的村民,稳稳落在老宅院内那片狼藉的青石板上!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展开,如同降下的裁决之旗!

落地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

那几个门口呆立的村民,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煞气所慑,双腿一软,“噗通”“噗通”接连跪倒在地,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萧砚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牢牢锁着墙角那个身影。他大步上前,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迫,玄色的靴子踩过散落一地的珍贵苍术药粉和根片,留下清晰的脚印。

他走到沈微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她蜷缩的身体上投下一片带着安全感的阴影。他缓缓蹲下身,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小心。那双惯于握刀、执掌生杀的手,此刻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触碰易碎琉璃的谨慎,轻轻拂开她脸颊上汗湿凌乱的发丝。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汗湿的皮肤,感受到那细微却剧烈的颤抖。

“沈微。”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却刻意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我,萧砚。没事了。”

这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沈微意识边缘那层厚厚的、隔绝一切的冰壳。她埋在臂弯里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木偶。凌乱的发丝滑落,露出一张毫无血色、沾着灰尘和泪痕的脸。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充满坚韧与生机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茫然地、没有焦距地向上望着,落在萧砚冷峻却带着一丝急切的面容上。

没有哭泣,没有呼喊。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和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

萧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清晰地看到,那双空洞的眼底深处,残留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悸、绝望,还有一种被最深的恶意刺穿后的……心死般的冰凉。

“没事了。”他再次重复,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试图将那冰封的死寂敲开一丝缝隙,“有我在。”

他伸出手,动作坚定却依旧轻柔,想要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扶起。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冷手臂的瞬间——

沈微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如同受惊的小兽,本能地避开了他的触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她的手臂抱得更紧,身体蜷缩得更小,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墙角的阴影里。

这剧烈的抗拒,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在萧砚心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更加复杂的情绪——是愤怒,是对施暴者的滔天之怒;是痛惜,是对她所受创伤的深切痛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缓缓收回了手,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用一种平缓而坚定的语气说道:“好,我不碰你。别怕,这里很安全。秦虎!”

“末将在!”院门口,秦虎洪钟般的声音立刻回应。

“肃清此地!所有参与围堵冲击者,一个不漏,押往县衙大牢!严加看管!若有反抗,格杀勿论!”萧砚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冰冷杀伐之气,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内外!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那些跪地俘虏的心头,也砸碎了老宅内最后一丝残留的恶意阴影。

“遵令!”秦虎领命,立刻指挥如狼似虎的士兵开始粗暴地捆绑、拖拽那些瘫软如泥的村民。哭喊求饶声再次响起,但很快被士兵严厉的呵斥和兵器的碰撞声压了下去。

“另外,”萧砚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猛地扫向老宅门外,那个正被两个士兵粗暴反剪双手、死狗般拖拽起来的赵府管事,“重点‘关照’此人!给本官撬开他的嘴!本官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散播谣言,煽动民乱!”他刻意加重了“关照”二字,其中的寒意让那管事瞬间面如死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是!大人!”士兵粗暴地将那瘫软的管事拖走。

随着士兵高效的清理,院内院外嘈杂的哭喊和混乱迅速平息。那些狰狞的面孔、挥舞的凶器、刺耳的咒骂,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沉默而肃杀的警戒身影,是甲胄兵器偶尔碰撞发出的、冰冷却令人安心的金属摩擦声。

当最后一名暴民被拖出巷口,当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外布防站定,老宅内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安静。

这种安静,如同温暖的毯子,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覆盖沈微被恐惧冰封的感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确认了绝对安全之后,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松懈下来。那死死攥着药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的手指,一根根,极其缓慢地松开。粗糙的麻布从掌心滑落,留下深深的、带着血痕的印子。

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就要向冰冷的地面倒去。

“小心!”萧砚眼疾手快,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动作迅捷而稳定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下滑的身体。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带着温热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这一次,沈微没有躲闪。那坚实的支撑感,那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温热,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终于渗入了她冰冷绝望的心湖深处。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身体软软地靠在了萧砚坚实的臂弯里,额头抵着他冰冷的轻甲,细微的、压抑的哽咽声终于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逸了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颤抖,是委屈、恐惧和巨大压力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无声释放。单薄的肩膀在他怀中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肩甲边缘冰冷的金属。

萧砚身体微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任由她靠着。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用另一只手臂,极其克制地、轻轻环住她颤抖的肩膀,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窥探。他微微侧头,下颌几乎触碰到她散乱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别怕。今日之辱,本官定让他们百倍偿还。你的清白,本官亲自为你昭雪。”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冰湖的巨石,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圈沉重而有力的涟漪。

***

正午时分。炽烈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将县衙门前青石板广场蒸腾起一片扭曲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劫后余生的惶恐气息。

广场上黑压压一片,挤满了被驱赶来的村民。他们大多神情惶惑,眼神躲闪,脸上残留着清晨那场疯狂围攻后的疲惫和恐惧。士兵们手持长矛,面无表情地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他们牢牢圈在其中,冰冷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无声地宣告着秩序与强权。

广场前方,县衙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萧砚一身玄色官服,肃立于台阶之上,面色冷峻,不怒自威。他身旁站着脸色苍白、身体依旧虚弱的沈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头发也简单梳理过,但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单薄的身体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然而,她站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萧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广场上噤若寒蝉的人群。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

“尔等愚夫愚妇!”萧砚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冰渣,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的死寂,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听信妖言,受人蛊惑,聚众行凶,冲击民宅!视律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今日若非本官及时赶到,你们手上,便要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

“妖言?”萧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何来妖女散瘟?何来惹怒河神?一派胡言!愚不可及!”

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士兵立刻押着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浑身血污的赵府管事,如同拖死狗一般拖到台阶前,重重掼在地上!那管事早已没了之前的阴鸷,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此人!赵府管事赵三!”萧砚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尔等所听信之‘河神托梦’、‘河边亵渎’等荒谬谣言,皆为此贼受其主子指使,凭空捏造,恶意散播!目的何在?便是要借尔等愚昧之手,构陷忠良,残害沈微姑娘!”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骚动!惊疑、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地上那滩烂泥!许多人脸色剧变,尤其是那些曾叫嚣得最凶的村民,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构陷?残害?”萧砚的声音带着一种极致的讽刺和冰冷的威严,“你们可知,你们口中要烧死的‘妖女’,在你们因愚昧而恐慌、因流言而憎恨之时,在做什么?”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身旁沈微苍白却平静的脸上,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本官今日,便要当着全县百姓之面,昭告沈微姑娘之功绩!”

他朝身后的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立刻展开一卷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用洪亮的声音宣读起来:

“兹有本县民女沈微,秉性仁善,精研岐黄!自今春瘟病初起,便不避秽恶,不辞辛劳,深入疫患之家,施针用药,活人无数!其亲制‘防疫避秽散’,分发四邻,惠及乡里,阻遏瘟毒蔓延,功莫大焉!县衙亦采其方略,设‘隔离病坊’,专收重症,其所献‘清瘟解毒汤’方,效用显着,已救垂危者二十有七人!此等仁心仁术,活命之功,当彰全县,以励善行!特此公示,咸使闻知!”

师爷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空。那些被救过的人名、那些具体的功绩,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那些曾经朝沈微扔过石头、吐过唾沫的人脸上!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

“小栓子…是沈姑娘救的?”

“李老伯的腿…真是她保住的?”

“那药粉…是防瘟的?”

“隔离病坊里的汤药…是她给的方子?”

“天爷…我们…我们都干了什么啊……”

无数的目光,从惊疑、愤怒,渐渐转向了羞愧、懊悔。许多人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台阶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一些曾被沈微救治过的村民,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微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些宣读出来的功绩,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不是荣耀,而是提醒着她所付出的一切,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的围剿。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沉冤得雪的一丝释然,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心寒。

“活命之功?”萧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落下,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冰冷的嘲讽,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在尔等口中,却成了‘妖女散瘟’!尔等被猪油蒙了心,被恶人牵着鼻子走!竟要烧死自己的救命恩人!你们的良心,何在?!”

“良心何在”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一个村民心头炸响!无数人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尔等愚昧,本官深恶!然,更可恨者,乃是那假借神鬼之名,行构陷之实的幕后黑手!”萧砚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再次射向地上瘫软的赵府管事,又仿佛穿透了空间,刺向赵家大宅的方向,“赵家!为一己私怨,罔顾人命,散播妖言,煽动民乱,其心可诛!其行当剐!赵三已供认不讳!赵家,本官自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台阶下的士兵齐声怒吼,声震云霄!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让所有村民噤若寒蝉,也彻底粉碎了某些人心中的侥幸。

萧砚环视全场,将众人脸上的恐惧、羞愧、敬畏尽收眼底。他知道,仅靠言语的威慑和功绩的宣告,或许能暂时压下愚昧,却难以根除那深入骨髓的迷信。他需要一个更具冲击力、更直观的“神迹”,来彻底击碎那虚无缥缈的“河神之怒”!

时机已到!

他猛地抬手,指向县衙大门一侧!

“尔等愚夫愚妇,口口声声河神降瘟,皆因妖女触怒神明!今日,本官便请尔等亲眼看看,何谓‘神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里,原本是一堵厚实的砖墙,此刻却被凿开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窗洞!而窗洞之中镶嵌着的,并非寻常的木格窗棂,而是一整块……晶莹剔透、光洁如水的……琉璃?!

不!比琉璃更加纯净!更加透亮!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它如同凝固的清泉,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晕!

“此物,名曰‘玻璃’!”萧砚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乃取天地间至纯之砂石,以秘法熔炼而成!非金非玉,却纯净无瑕,能纳天光,能窥外物!尔等可曾见过?”

村民们何曾见过这等奇物?一个个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方镶嵌在墙上的“神物”,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茫然。

“尔等不是笃信河神托梦,降瘟惩罚吗?”萧砚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今日,便让尔等透过这‘天赐之窗’,亲眼看看,你们敬畏的‘河神’,此刻在做什么!”

他猛地一挥手!

守在窗边的两名士兵立刻应声而动!他们合力抓住窗框边缘特制的把手,用力向外一推!

那扇镶嵌着巨大玻璃的窗户,竟如同门扉一般,被缓缓地、平稳地推开了!

嗡——!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片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呼!

开窗本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扇“窗”在打开的过程中,那整块巨大、透明、如同水晶般纯净的玻璃,竟完好无损!它没有被推开时碎裂,也没有消失!它就那样稳固地镶嵌在窗框中,随着窗框的移动而移动!

炽烈的阳光没有了任何阻挡,如同金色的瀑布,汹涌澎湃地穿过那完全敞开的、透明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县衙那原本有些昏暗的门厅之内!将里面陈设的案几、屏风、甚至地砖的缝隙都照得毫发毕现,纤尘毕现!

这……这简直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在他们的世界里,窗户要么是纸糊的,要么是木格子的,推开时总要遮挡一部分光线。何曾见过如此通体透亮、推开后竟能将外面所有景象和阳光都毫无保留“装”进来的“窗户”?

“神物!真是神物啊!”

“天光!一点都没挡!全进来了!”

“河…河神庙呢?快看河神庙!”

有眼尖的人透过那完全敞开的、透明的玻璃窗,清晰地看到了远处河神庙那熟悉的飞檐翘角!庙宇静静地矗立在阳光下,没有丝毫异象!

“看!河神庙好好的!”

“哪有什么河神发怒的样子?”

“这…这窗子…它…它怎么能这么透亮?推开都没事?”

震撼!无以复加的震撼!迷信的根基,在亲眼目睹这超越认知的“神迹”面前,开始剧烈地动摇、崩塌!

“都看清楚了吗?!”萧砚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议论声中轰然响起,“透过这‘天赐之窗’,尔等可曾看到河神庙宇倾颓?可曾看到神像震怒?可曾看到天降流火?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他猛地一指地上瘫着的赵府管事,又指向远处赵家大宅的方向,声音中充满了雷霆之怒和冰冷的讥诮:“所谓河神降瘟,触怒神明,不过是赵家为泄私愤、为遮掩其囤积居奇、哄抬药价、罔顾人命的滔天罪责,而编造出的、愚弄尔等的弥天大谎!尔等愚昧,甘为虎伥,险些害死真正悬壶济世、活人无数的仁医!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铁一般的事实,如同最锋利的凿子,配合着那不可思议的“神迹”之窗,终于彻底凿开了笼罩在村民心头那层厚重的、名为“迷信”的坚冰!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从震惊、茫然,渐渐转向了羞愧、悔恨,最终,汇聚到台阶上那个单薄的身影——沈微身上。

“沈姑娘……我们……我们不是人!”

“沈大夫,对不住!对不住啊!”

“我们被猪油蒙了心!被赵家当枪使了!”

“沈姑娘,您大人有大量……”

“沈大夫救命之恩,我们……我们恩将仇报啊!”

此起彼伏的、带着哭腔的忏悔声、告罪声,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许多人痛哭流涕,朝着沈微的方向,深深跪拜下去。

沈微静静地站在那里,接受着这迟来的忏悔和无数道饱含愧疚的目光。正午的阳光穿过那扇敞开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带来一阵阵暖意。萧砚那坚实的身影就站在她身旁半步之处,如同一道沉默而强大的屏障。

沉冤得雪了吗?似乎是。那些污蔑被当众洗刷,恶意被当众揭露,罪魁祸首被当众宣判。强权带来的安全感,如同阳光般包裹着她,驱散了昨夜那蚀骨的寒意。

可是……

心口那块巨大的寒冰,真的融化了吗?

她看着脚下广场上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人群。那些面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挥舞着棍棒锄头,面目狰狞地要置她于死地;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还带着残忍的笑容朝她扔土块。

此刻的忏悔,是真心?还是迫于强权的威慑?那被“神迹”之窗击碎的迷信,是否真的就此根除?还是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次愚昧的复苏?

一股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那是一种看透了人心反复、世情凉薄后的深深倦怠。沉冤得雪的快意,被这浓重的悲凉和心寒冲得极淡极淡。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阳光很暖,强权带来的庇护很坚实,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昨夜那冰冷的月光,似乎依旧凝结着一层难以融化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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