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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在槟城的晨光里靠岸,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椰子香。何西门最后一个晃下舷梯,白麻衬衫松垮敞着两粒扣,肩上搭着那个装银针的旧布囊。东方玥留在江南的琴音似乎还缠在耳尖,可眼前棕榈树下靠着的加长宾利,车窗降下,伸出一截涂着蔻丹的手,懒洋洋朝他勾了勾。

“何神医?”嗓音带着点南洋特有的甜糯倦意,像熬过头的椰糖,“独孤柔有请。”

何西门挑眉,弯腰钻进冷气开得十足的车厢。后座的女人陷在宽大的米白真皮里,墨镜遮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和一抹缺乏血色的唇。丝绸长裙裹着的身段是惊心动魄的曼妙,可那层倦怠,像名贵瓷器上蒙着的细灰。

“独孤女士?”他笑,目光扫过她搭在扶手上微微发颤的指尖,“这排场,不像看病,倒像绑票。”

独孤柔摘了墨镜。眼窝下有淡淡的青影,衬得那双丹凤眼愈发深邃,却也像两潭被惊扰的、困倦的深水。“绑你?”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绑个能把死人扎活的神医?我还没那么蠢。”车子无声滑行,窗外掠过色彩浓烈的骑楼和香料摊。“是请。重金请。何先生一路游山玩水,悬壶济世,总不介意…顺便赚点盘缠?”

何西门舒服地靠进椅背,指尖无意识捻着布囊的系绳。“盘缠好说。先说说,什么病让独孤小姐觉得,死人也能被我扎活?”

“头。”她闭上眼,细长的眉蹙起,仿佛光是说出这个字都牵扯着痛楚,“疼了三年。像有把钝斧子,日日夜夜,一下下劈在骨头缝里。”她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带着压抑的颤,“看遍了名医,从苏黎世到约翰霍普金斯,ct、mRI、pEt扫了个遍,结论都是‘原发性顽固性偏头痛’。药,”她自嘲地哼了一声,“堆起来能填海。没用。”

车子驶离市区,盘山而上,最终停在一处面朝大海、隐于雨林的白崖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印度洋蓝得炫目。何西门眯起眼,适应着过分明亮的光线。独孤柔却像畏光的夜行动物,立刻有人拉上了厚重的丝绒窗帘,室内陷入一种昂贵的、昏沉的静谧。

“怕光?”他问。

“怕一切。”她陷进一张宽大的沙发,像被抽走了骨头,“声音、气味、强光…甚至风刮过树叶的声音大了点,都像在锯我的神经。”她挥手屏退端茶的女佣,偌大的客厅只剩他们两人,“有人说你是骗子,也有人说你是神仙。我快被这斧头劈疯了,骗子也好神仙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她抬眼看他,那眼神是孤注一掷的疲惫,深处却藏着一丝被无数失望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何西门没接话,踱步到她面前,俯身。距离骤然拉近,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带着凉意的木质香,混着一丝药膏的苦涩。“手。”他声音沉下来,那股惯常的痞气敛去,只剩下医者的专注。

独孤柔迟疑一瞬,伸出左手。腕骨纤细,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青色的血管在薄皮下清晰可见。何西门三指搭上她的寸关尺。指腹下的脉搏,细弦而紧促,像绷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琴弦。他凝神细察,呼吸放缓,周遭昂贵的死寂里,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交错。

“气滞血瘀,肝风内动,挟痰上扰清窍。”他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皮肤上那种异常的低凉,“西医的仪器照不出你肝经里的那团‘邪火’,更照不出堵在你三焦经里的‘顽痰’。寒凉的西药吃得越多,这团火被压得越深,痰堵得越死,那斧头…自然劈得更狠。”

独孤柔的睫毛颤了颤。“邪火?顽痰?”她重复,语气里是根深蒂固的怀疑,却又因那精准描述的“斧头”而动摇。

“对。”何西门直起身,唇角又挂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眼神却亮得惊人,“西医叫你躲光躲声,我叫你…‘探险’。”他拍了拍肩上的布囊,“独孤小姐这‘龙潭虎穴’,我闯定了。不过诊金嘛…”

“只要你能让那斧头停下,”独孤柔打断他,声音里透出一股富可敌国者的决断,“数字你填。”

“爽快!”何西门大笑,环顾这间精致得如同笼子的客厅,“不过第一站,得换个地方。这屋子,太‘闷’了。”

半小时后,何西门站在别墅临崖的无边泳池旁。海风带着咸腥扑在脸上,阳光炽烈。独孤柔裹着厚厚的羊绒披肩,戴着几乎遮住整张脸的宽檐帽和墨镜,被女佣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仿佛那阳光和海风是淬了毒的针。

“就这儿。”何西门指着泳池边一张白色躺椅,“躺下。帽子墨镜都摘了。”

“你疯了?”独孤柔的声音透过织物传来,紧绷着,“我会痛死!”

“信我,就按我说的做。”何西门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斧头想劈你,是因为你总躲在暗处‘喂’它。今天,咱们先拔它几颗牙。”他打开布囊,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独孤柔僵立着,海风吹动她披肩的流苏。帽檐下紧抿的唇线暴露着她激烈的挣扎。许久,她猛地抬手,近乎粗暴地扯掉了帽子和墨镜。骤然暴露在强光下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细眉痛苦地拧成一团,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几乎是跌进躺椅里,闭紧双眼,牙关紧咬,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像一片狂风中的叶子,等待着预想中那毁天灭地的剧痛降临。

何西门没说话,指尖已拈起一根细如牛毫的长针。他深吸一口气,海风灌满胸腔,眼神刹那沉静如古井。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根针已快得只剩一道银芒,精准无比地刺入她左腕内侧的神门穴!针入极浅,针尾却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微微震颤。

“呃…”独孤柔喉咙里逸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猛地一弹,预想中劈下的“斧头”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微弱的暖流,像初春解冻的溪水,顺着那根紧绷欲断的“琴弦”(手厥阴心包经)逆流而上,笨拙却执拗地冲击着某处坚固冰冷的阻塞。

何西门指如疾风,第二针落于右足背的太冲穴,深刺。第三针,轻点眉冲穴,针尖触及皮肤的刹那,他指腹蕴着那股独特的、近乎凝练的专注力(一气化三清之“意”),轻轻一旋。

“啊!”独孤柔这次是实实在在叫了出来。不是剧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麻感,从眉心猛地炸开,瞬间扩散至整个前额!像淤塞千年的河道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洪流强行冲开,碎石泥沙翻滚碰撞。那盘踞在她脑中三年的“钝斧”,仿佛被这股洪流狠狠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不甘的嗡鸣,劈砍的势头竟真的…滞涩了一瞬!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强光和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涣散失焦,只看到何西门近在咫尺的脸。他额角也渗出了汗,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深邃专注得令人心悸。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带着海风和一丝干净的皂角气息。他下针的手指稳如磐石,眼神却像在凝视一件稀世珍宝,探寻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别动。”他低语,声音因专注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近乎安抚的磁性,“它在‘退’。” 他的目光锁住她额角细微的抽动,捕捉她因酸胀而微微翕动的鼻翼,像在解读一篇深奥的密码。

时间仿佛被这悬崖上的阳光和海风拉长了。何西门运针如抚琴,捻、转、提、按,指尖灌注着那股无形的“意”。独孤柔紧绷的身体在他针下奇异地一点点松弛下来。那可怕的“斧劈”感并未消失,却像被无数道细密的暖流包裹、蚕食,变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不可忍受。她甚至能短暂地忽略掉耳畔恼人的风声和海浪声,全部的感官都被眉心、手腕、足背那几处酸、胀、麻、热交替变幻的奇异感觉所占据,以及…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意、专注力与强大掌控感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何西门指尖微动,三根银针几乎同时被他轻巧捻出。他直起身,长长吁了口气,额头的汗珠滚落。

独孤柔依旧躺在那里,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海风毫无遮拦地吹拂在她脸上,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预想中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没有来。只有一种大战后的虚脱,和脑中那顽固“斧头”被暂时压制后残留的、沉闷的余响。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何西门脸上。他正低头擦拭银针,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却依旧英挺。他察觉她的目光,抬起头,唇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眼神却还残留着施针时的深邃。

“感觉如何,富婆姐姐?”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调子,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得意,“那‘斧头’,是不是钝了点?”

独孤柔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复杂极了,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被巨大冲击后的震动,有根深蒂固的怀疑被撕开裂痕的痛楚,还有一种…被强行从黑暗拖入光明、直视耀眼光源后的短暂眩晕和本能抗拒。三年了,第一次有人,用几根针,就让她在这片曾视为酷刑的光明中,没有立刻崩溃。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海风突然变得猛烈,卷起她的长发。就在这时——

啪嗒!

泳池旁那盏造型华丽的落地氛围灯,毫无预兆地爆开一团刺眼的火花!紧接着,整个崖顶别墅区域的灯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剩下悬崖下汹涌的海浪声,骤然变得清晰而狰狞,仿佛无数怪兽在深渊下咆哮。

“怎么回事?!”独孤柔的声音瞬间绷紧,刚因针灸而放松的身体猛地蜷缩,黑暗中,那熟悉的、被放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黑暗中,她下意识地朝唯一能感知到的热源——何西门的方向抓去!

何西门反应极快,在她指尖触碰到自己手臂的瞬间,反手一把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薄茧,坚定地包裹住她的慌乱。

“别怕!”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盖过了骇人的海浪声。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入布囊,指尖准确地捻住了几根银针,针尖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扫视着这片突然陷入死寂的奢华领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猎豹。电路故障?还是这富婆“怪病”背后,真藏着什么需要“探险”才能触及的…龙潭虎穴?那只无形的手,似乎不仅仅想掐灭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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