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烟应承了孟南柠的恳求,却并不急于行动。
穆玄澈一连三日驾临青岚居,她便避了他三日。
第四日,那抹明黄的身影,终究未再出现。
宝珠时刻留意着主殿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便急急禀报邢烟。
“小主,云嫔娘娘出宫了,提着食盒,瞧着方向,是往养心殿给皇上送汤羹去了。”
邢烟端坐棋盘前,左手执黑,右手捻白,心神尽数沉浸于纵横交错的棋局之中,对宝珠的禀报置若罔闻。
“你啊,就是太闲了。”她头也不抬,声音平淡无波。
宝珠撅起嘴,小声嘟囔:“小主您也太……太沉得住气了。”
不多时,小邓子也猫着腰进来,低声道:“小主,云嫔确是去了养心殿,不过……皇上没留她多久,就打发出来了。”
这两人俨然成了邢烟宫外的耳目,将种种细微的波澜小心传递进来。
一局终了,邢烟将黑白子分拣入盒,发出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她抬眸,问道:“蓝雨阁那边,孟答应近日如何了?”
小邓子忙躬身:“回小主,自打您上次探望宽慰之后,孟答应倒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哭闹。听说近日总在精心梳妆打扮,想是存着面圣的心思呢。”
宝珠闻言,忍不住惊疑:“她竟真信小主能办成此事?”
邢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深不见底的笑意,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盒边缘,“因为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小邓子,“去仔细探听,皇上这几日,晚膳后常去何处散心?”
欲擒故纵的把戏,吊足了胃口,也需适时给点甜头。
穆玄澈在青岚居屡屡碰壁,失望而去。
若一味躲避,这后宫佳丽三千,终会有人趁虚而入,在他心头抹去她的痕迹。
他终究是帝王,耐心有限。
小邓子办事利落,不多时便回禀:“小主,奴才打探到了,皇上这几日,晚膳后总爱去御花园东头的未水湖散散步……”
“好,”邢烟眸光微闪,当即决断,“我们今晚就去未水湖。”
这一日的装扮,她特意吩咐宝珠,只作最寻常的打扮,粉黛薄施,力求不着痕迹,宛如清水芙蓉。
暮色四合,天光由靛青转为沉沉的墨蓝。
邢烟在宝珠的陪伴下,悄然前往未水湖。
她比穆玄澈早到了一刻钟。
未水湖畔有座临水凉亭,小邓子探得清楚,穆玄澈每回至此,必在此亭中投喂湖中锦鲤。
宝珠捧着一小袋鱼食,邢烟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捻起饵料,漫不经心地撒向水面。
粼粼波光下,一尾尾色彩斑斓的锦鲤争相浮头,搅碎一池静谧。
“小主,皇上来了。”
宝珠眼尖,借着整理裙摆的姿势,压着嗓子提醒,声音绷得极紧。
邢烟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投饵的节奏都未曾紊乱半分,仿佛全然沉浸在与游鱼的嬉戏中。
穆玄澈处理完堆积的奏折,只觉烦闷,信步踱向未水湖,权当透口气。连日于青岚居受挫,他对后宫兴致索然,倒不如在此看看游鱼自在。
然而,当他步履无声地靠近凉亭时,一阵细微却熟悉的对话声,如羽毛般拂过耳际。
“小主您瞧,那条大红鲤,又肥又壮,憨头憨脑的,多喂它些吧!”
“不能再给了,方才就属它抢得最凶,剩下的,该分给旁的了……”
穆玄澈脚步倏然一顿,几乎疑心是自己连日思虑过甚,生了幻听。
是她的声音!
夜色与树影交织,亭中人影模糊,但那清泠泠的语调,他绝不会错认。
心念电转间,脚下步伐已不由自主地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径直朝那亭子走去。
“小主,鱼食都让您喂完啦!您答应给我的小红鲤还没吃上几口呢!”宝珠带着点撒娇的抱怨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好啦,”一个带着无奈笑意的声音应道,“明日定给你那小红鲤多带些,我保证……”
话音未落,亭中那纤细的身影已直起身来。
恰在此时,穆玄澈已踏至亭口,月光与宫灯的光晕交融,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让他连日来辗转反侧、又爱又恼的容颜。
是她!
那个避他如蛇蝎的女人!
穆玄澈心头猛地一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起,混杂着失而复得的悸动与积压的郁气。
“皇上——!”
宝珠惊觉来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倒行礼。
邢烟闻声回眸,正撞入穆玄澈深邃如渊的眼瞳之中。
这一瞬的惊诧与对视,仿佛被无限拉长。
月色下,她不施浓妆的脸庞清丽绝伦,宛如雨后初绽的白莲。那双总是含烟笼雾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盛满了纯粹的意外,清澈见底。
“嫔……嫔妾参见皇上!”
邢烟似才反应过来,慌忙垂下眼睫,屈膝行礼,脊背绷得笔直,那份突如其来的“惊吓”毫不作伪。
穆玄澈大步流星地踏入亭中,直至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
“平身。”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邢烟缓缓起身,却始终低垂着头颅,不敢再与他对视,像只受惊的小鹿。
躲了他这些时日,此刻终于被他“逮”了个正着。
穆玄澈挥了挥手,宝珠如蒙大赦,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凉亭,远远侍立。
亭中只剩二人。
晚风拂过湖面,带来潮湿的水汽。
“为何躲着朕?”
穆玄澈背着手,目光沉沉锁住她,脚下不自觉地又向前逼近一步。
邢烟却如同被惊扰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
“哪有……”
她声音虽低,否认却异常干脆,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一丝心虚。
穆玄澈剑眉微蹙,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剖向她:“那你今日,是专程在此等候朕驾?”
邢烟沉默一瞬,竟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这一个“是”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穆玄澈连日积聚的阴霾。
他紧蹙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松缓了几分,心底那口郁气似乎也找到了出口。
然而,未等他心绪完全舒展,邢烟却倏然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恭敬地捧到他面前——一支红珊瑚发簪,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
“孟答应……她日夜思念皇上,恳求嫔妾将此物……”她的话音尚未落下。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上穆玄澈的心头!
那刚刚缓和的心绪瞬间被浇熄,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被轻视的狂怒!
他没有去接那簪子,而是猛地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钳住了邢烟小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那你呢?!”
他俯身逼近,灼热的呼吸几乎喷薄在她脸上,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声音压抑着雷霆万钧,“你可曾有过半分思念朕?!”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女人,究竟意欲何为?将他推向云嫔的是她,为孟南柠牵线搭桥的也是她!难道在她眼中,他这个九五之尊,不过是可以随意推让的玩物,是毫无分量的存在?!
邢烟被迫迎上他燃着烈火的视线,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苍白惊惶的倒影,以及那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怒海。
雾气瞬间在她眼中弥漫、积聚,凝成泫然欲滴的晶莹。
“皇上……您弄疼嫔妾了……嫔妾惶恐……”她声音破碎,带着细微的哭腔。
穆玄澈钳制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邢烟竟飞快地将那支红珊瑚发簪塞进他松开的手掌中!
随即,她像一只受惊的蝶,猛地转身,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