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陆未吟来说,一个月后的武考,只涉及两个人:陆晋坤和萧西棠。
萧西棠时常见到,至于陆晋坤,她倒是许久不曾问过他的消息,总想着他在养伤。
此时细想起来才觉得不对。
陆欢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采柔过来禀报的时候,为何没有提到陆晋坤是什么反应?
按他的性子,还有对陆欢歌的珍视程度,别说断了肋骨,就算断了腿,也要爬着出去满城找人报仇才对。
陆未吟马上派人去将军府打探,果然,陆晋坤根本不在府里。
难得有个凉爽天,陆未吟在廊下摆了把椅子,置上案几,摆上清茶点心,手捧书卷,说不出的惬意。
然而院子里,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见萧西棠脚扎马步,头顶瓦罐,腰绑沙袋,每只手还各提着一摞砖。
汗水跟下雨似的往下淌,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还剩最后一点的线香。
陆未吟将书翻页,视线淡淡扫过,粉嫩指尖轻叩桌面,“手。”
萧西棠气沉丹田,咬紧后槽牙,一点点将塌斜的胳膊抬平。
尖尖在廊下摇着扇子,一边对自家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默默为三公子掬一把同情泪。
旁边的禾顺更是满脸心疼。
未吟小姐也太狠了,这哪是兄长和继妹呀,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把武院教头请家里来了呢。
终于,线香燃尽,禾顺飞奔过去,接瓦罐摘沙袋,一气呵成。
萧西棠筋疲力尽往后坐,禾顺怕他摔着,从后面托住腋下,结果被萧西棠压了个四脚朝天。
“公子公子公子!”
自从知道萧西棠要参加武考,陆未吟就让采柔隔三差五的弄一些强健筋骨的药膳骨汤送过去。
补了一阵子,穿着衣服肉眼看不出什么,但身板明显结实了。
禾顺感觉身上像压了块铁板,又沉又硬,一张脸憋得通红。
萧西棠累到灵魂出窍,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禾顺只能艰难自救,场面又辛酸又好笑。
采柔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快步走到陆未吟面前,又迅速换上肃色,附耳说了些什么。
陆未吟眸光沉凝,清丽面容露出些许恍然。
“原来是这样!”
前世,陆晋坤的武考十分顺利,一举登榜。
唯一的插曲,是在擂台对战时没收住手,将一个对手打成重伤,险些被除名。
是京畿卫统领雷骁看上他一身狂勇,才出面平息了事端。
武考之后,陆晋坤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人变了,而是气场和眼神,变得极具压迫感。
盯着人的时候,那双眼睛如同猛兽,泛着冰冷且危险的精光,像是随时会龇牙,从人身上撕下一块肉去。
武考后两人第一次对练,她被那股气势震慑,完全被压着打,只能认输。
结果陆晋坤赢了也不停手,甚至还在加强攻势,大有要狠狠收拾她一顿的架势。
为了自保,她只能全力迎战,最后,陆晋坤如往常一样被她打落棍子,她才意识到他好像只是气势骇人,实际武艺并未精进多少。
那时候没太在意,此时回过头,才发现问题所在。
陆晋坤不是武考之后才变得有气势,而是武考之前。
战以气为主,气盛则势雄,气馁则兵溃——两军交战的道理,放在单打独斗上一样适用。
正是这股气势,才让陆晋坤在武考上脱颖而出,得了雷骁青眼。
放缓呼吸,陆未吟笑意薄凉。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陆奎这一手,不仅高,还很豁得出去。
陆晋坤被容玉安打出的伤应该并没有陆家说的那么严重,但肯定是伤着了,陆奎敢把儿子送去那种地方,也不怕被打死。
陆未吟思索片刻,低声对采柔做了一番交代。
站起身,风从廊下过,发丝飞舞裙摆轻扬,唯有墨瞳深沉不见波澜,甚至都映不出任何倒影。
陆家父子处心积虑,那她就偏不让他们如意。
送上门来的把柄,反手还他们一个武考除名,若能彻底断了陆晋坤的仕途就更好了。
禾顺把烂泥一样的主子拖走,陆未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提裙迈步,脚步生风,直奔青云轩。
明瓦轩窗前,袅袅香雾升腾,角落的冰凌化为软水,漾开微不足道的一丝凉意。
萧东霆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看向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小陶盆。
那棵被他贴土剪掉的小绿植,竟不知何时长到巴掌高了。
生生不息,真有意思!
萧东霆身后,有一精瘦男子单膝跪地,态度十分恭敬。
“……大人英明,那就是个傀儡,并非真正主谋。我们已经布好天罗地网,就等主谋露面,将其一网打尽,可魏大人一直在催,让我们赶紧动手早点结案……”
男人越说越气愤,甚至还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想当初萧大人任副指挥使的时候,时常耳提面命,除恶务尽,斩草要除根,不能留一丝隐患。
现在这个魏平安魏大人倒好,经常案子办到一半就让他们结案,还美其名曰见不得大家辛苦。
呸!
只知道奉承钻营的玩意儿,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案卷做得好看,屎盆子镶金边。
跟着他,兄弟们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男人不自觉瞄了眼萧东霆的腿。
要是萧大人没出事就好了。
又或者,要是有人能治好萧大人的腿就好了。
萧东霆唇角勾起淡笑,“之前你不是说,有件案子没了结,姓魏的就逼你们结案,苦主家里闹起来了吗?”
“对,但是魏大人拒不受理,说已经结案,无需再议。”
萧东霆端起茶杯给小绿植浇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御史台的大人们赶早上朝,路上要是能有点什么事解解困乏就好了。”
男人瞬间会意,“谢大人指点。”
萧东霆自嘲轻笑,“哪有什么大人,不过一个臭瘸子……”
视线飞快扫过没有知觉的双腿,萧东霆轻描淡写,迅速将心底的酸涩和不甘压下去。
就在这时,流光推门而入。
“公子,陆小姐来了。”
萧东霆眼神示意,跪在身后的男人飞快起身,藏去屏风后头。
流光把陆未吟领进来。
陆未吟行完礼,一句寒暄客套都没有,直接说明来意。
听她说完,流光的眼睛大了一圈。
这陆小姐,本事不小,胆子也是真大啊!
“你让我叫人去打阿棠?”萧东霆微微眯起眼睛,三分危险三分戏谑,“怎么,陆妹妹闲来无事,想看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了?”
“大公子说笑了。”
陆未吟表情认真,“百闻不如一见,百看不如一练,我觉得后面应该还有一句,百练不如挨顿打。身临其境的对敌和寻常练招有本质上的区别,大公子也是习武之人,想必能明白这个道理。”
萧东霆一片片摘掉绿植底部的黄叶,并不表态,反而问起陆欢歌的事。
“令妹遭遇横祸,陆妹妹就没想着回去看看?”
陆未吟不想在萧东霆面前谈这个。
他的敏锐,在萧西棠落水那件事上,她就见识过了。
于是她低下头,装出一丝难堪,“是我逾距了,大公子见谅。”
说完转身就走。
萧东霆幽深的目光紧紧跟随,直至看不见。
“孟平。”
孟平从屏风后走出来,抱拳躬身,“大人。”
萧东霆凝视不语,一旁,流光‘啧’了一声。
孟平经他提示才反应过来,马上改口,“公子。”
萧东霆这才道:“我陆妹妹刚刚说的事,就麻烦你了。”
天光透过窗户,照在俊美的脸上,萧东霆笑容温润和煦,“下重手,别留情!”
于是这天傍晚,在亲哥狂风骤雨般的默默‘呵护’下,萧西棠肿着嘴角回来了。
萧北鸢在池子边戳乌龟,见他这样,提着裙子噔噔噔跑过去,“你你你……你又跟人打架了?”
“你你你,你可别说话了,嗓子哑得都没声儿了……什么叫又?我都多久没打过架了。”
萧北鸢支起手指,戳他红肿破皮的嘴角,“那你这……”
“嘶!”萧西棠疼得龇牙,“鬼晓得怎么回事儿,我刚从武院回来,路上见两人起了口角,想着上去劝劝,结果还没走近呢,俩人突然就冲我来了,招招下狠手。”
萧西棠愤愤握拳,“下回再让我撞见,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见妹妹像是被吓到了,萧西棠一咧嘴,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轻轻拍她的头,“怕什么,又不打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路上碰见桂花油饼。嗓子没好,少吃点儿。”
萧北鸢立即喜笑颜开,“谢谢三哥!”
夜晚,萧西棠桶里泡澡,发现胳膊上被打出好几个青印子。
对方来势汹汹,他不由得猜想是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来寻仇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累得仰头睡过去了,张着嘴鼾声四起。
与此同时,陆未吟和叶家姐妹换上男装,翻墙溜了出去。
墙外已有人提前备好快马,马背布袋里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白无常笑脸面具,还有两张票令。
长街空寂,三人兵分两路,采柔向东,陆未吟和采香戴上面具策马向西。
来到城西一处巷子。
二人翻身下马,两个高壮大汉从巷口阴影处走出来,采香递上票令。
壮汉检查过后,朝巷子里吹了声哨,戴着黑无常哭脸面具的男人提着灯笼迎出来。
“二位贵客这边请。”
巷子幽深,七弯八拐,且岔道奇多,灯笼昏黄的光只能照亮脚下,走着走着,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有风拂面,两边的墙好像都消失了。
终于,面前出现了一道石门。
男人用或急或缓长短不一的复杂方式叩门,很快,厚重石门从里面缓缓打开,隐约有喧闹声传来。
沿阶而下,声音越来越近,待穿过甬道,拐弯推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如浪潮般堆叠翻涌,几乎要将人掀翻。
“上啊!”
“起来!”
“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