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已散,阳光破云而出,石板路的小坑洼里蓄着昨夜的雨水,耀光一照,如同碎了满地金银。
阿蒙家正在做早饭。
袅袅炊烟被风吹散,空气里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味道,还有玉米饼子的甜香。
他家院子没有院墙,只围了一圈及腰高的竹篱笆,爬满或白或蓝或紫的牵牛花。
院里开出一小块地,栽着小葱,还搭了瓜架。瓜藤已经开始发黄,往下坠着几根老得泛白的苦瓜。
阿蒙刚洗了衣裳,正在晾,穿着无袖的粗布褂子,精瘦的身躯在宽大的褂子里晃荡。
“娘!”他冲着灶房喊了声,“不烧了,一会儿糊了。”
不多时,其母朱氏系着靛青碎花围裙从灶房里走出来。
朱氏三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拿着根菜叶子,圆圆的鹅蛋脸上沾了些黑锅灰,一双大眼睛澄澈明亮,透着与年龄极为不符的纯真。
阿蒙晾完衣裳,将木盆拎到角落放好,拿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迹。
“娘,你坐好,我去给你拿饼子。”
“嗯!”
朱氏眼睛亮起,乖乖走到院里的矮桌坐下。
“他娘……”采香欲言又止,显然也看出来了。
柴堆后头,楚越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陆未吟,脸上闪过小孩子偷溜出门被大人抓个现行的慌张。
一个打赤脚的黑脸汉子从门前经过,草鞋挂在腰上,手里提着滴水的鱼篓,看到朱氏,朗声打招呼。
“嫂子,坐这儿干啥呢?”
朱氏指指灶房,笑着回答,“大猛,饼子。”
汉子哭笑不得,耐着性子纠正,“不是大猛,是阿蒙,大猛没回来呢。”
汉子推开篱笆门进去,从鱼篓里逮出条大鲤鱼放进木桶,扬声冲灶房喊道:“小石头,鱼放桶里了。今儿这鱼可大,跟你娘一块儿吃。”
阿蒙端着粥和饼出来,递了个热腾腾的玉米饼给他,“谢谢周叔,您稍坐会儿,我给您取钱去。”
“钱什么钱,去去去。”
大周瞪着眼凶他,一口把玉米饼啃掉一半,回头又从盘子里抓了一个,“嫂子,走了啊,中午让小石头给你烧鱼吃。”
朱氏咧嘴嘿嘿笑,“吃鱼吃鱼。”
大周走后,阿蒙娘儿俩坐在院子里喝粥吃饼。
清风徐徐而过,满院勃勃生机,眼前的画面充满了寻常人家朴实又珍贵的美好。
陆未吟心绪翻涌眼眶泛红,心情无比沉重。
阿蒙,大猛,小石头……她知道楚越为何来这儿了。
前世,楚越曾提到过,被冤死的三十二名斥候里,有一人叫石猛,年不过十八,脚力惊人。
一年严冬,月氏族入境劫掠,石猛回营报信,被月氏人察觉,射杀了他的马。
他徒步狂奔二十余里,及时将消息送回军中,保住了老百姓的过冬粮,一双脚底板却磨得血肉模糊。
就在被刘柯残忍杀害的前几天,石猛收到弟弟的来信,得知母亲滚落山坡摔伤了头,智力退为孩童……候正说,等过几天摸清月氏族在境内的藏身地,就允他归家探亲。
可最后,连同候正在内的三十二人,谁也没能再回家。楚家兄弟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家破人亡,再无归处。
躲过敌酋箭,却命丧身后刀。
袖下拳头紧握,陆未吟墨瞳深沉,眉间覆上霜雪。
转身离开石家,温暖日光落在身上,却怎么也驱不散她一身的凛寒。
她要刘柯死!
她要用狗贼的血,去祭奠枉死的英灵!
还有那些忠义将士的家眷,得有人管。
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带着失智返童的母亲,可想而知日子过得该何其艰难。
如此境况,不会是个例。
仰头望天,朗朗晴空中薄云舒卷,陆未吟沉沉呼吸。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感激上苍让她回来。
楚越跟上来,“陆小姐,我……”
“石猛的家人,我会照料好。”陆未吟打断他的话,“告状伸冤一事,还得再等等,这段时间你们兄弟俩务必隐藏行迹,不可冲动行事。”
楚越惊愕不已。
陆小姐竟连石猛家的事都知道,实在是太神通广大了!
陆未吟三言两语将此案的几处难点简单说与他听,楚越抱拳表态,“一切尽听小姐安排。”
自从根据陆未吟的指示,顺利拿到刘柯和月氏族勾结的罪证,兄弟俩对她就只有一个字:服!
“还有,三十二位斥候的姓名及各自住处,你可都清楚?”
楚越呼吸沉重,“清楚!”
自投身行伍那一日起,便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兄弟们不约而同互通来处,若有朝一日马革裹尸,只盼着同袍可以看顾一二。
“写个名册给我,尽可能详尽。”
猜到她想做什么,楚越咚一声跪在地上,伏身拜下去,“楚越替兄弟们,拜谢陆小姐大恩!”
额头抵在石板上,七尺男儿热泪滚滚而落。
“别谢我,谢王爷。”陆未吟凝着目光,看向前方转角处负手走来的玉白身影。
楚越似有所感,抬头看过去。
轩辕璟悠然踱步,像是出来闲逛一般,幽深眼眸却深不见底。
走近,他看到她眼底泛红,眼尾的胭脂痣仿若浸血。
带着几分玩笑口吻开口:“陆小姐可真会安排。”
陆未吟福身行礼。
“王爷垂恻怛之心,恤死事之孤,使忠魂无顾家之忧。待众斥候沉冤昭雪,王爷必获三军袍泽感泣,天下称赞。”
家眷们得到妥善安置和照料,轩辕璟得了美名和军心,一举两得。
“陆小姐言之有理!”
轩辕璟示意星岚将楚越扶起来,又吩交代他另外找地方安置兄弟俩。
此案只剩这两个人证,放在外头他不放心。
第二天一早,陆未吟换上劲装,正准备去晨练,采柔匆匆来报,说楚家兄弟之前藏身的药铺遭遇大火,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两边的商铺也被波及,还烧死了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没想到隔着千里,刘柯的手竟能这么快伸到京都来。”采香心有余悸。
幸好王爷提前把人带走了。
“不一定是刘柯。”陆未吟用牙咬住腕带自己系紧。
多半是宫里那位。
昨晚又有夜雨,地上湿漉漉的,陆未吟来到练功场,萧西棠正在练枪。
尽管武考已经结束,萧西棠仍旧晴雨不辍,不光如此,他还看起了兵书。
虽然听禾顺说,他总是看着看着就枕着兵书打起鼾来,但有这个意识和觉悟,已经算是很大进步了。
陆未吟和寻常一样同他对练,打完再复盘。
指点完招式,萧西棠去旁边喝水,眼睛时不时的偷瞄。
陆未吟旋了个棍花,“有话就说。”
萧西棠给她递水,“陆晋坤怕是要脑袋搬家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陆未吟接过杯子喝了口水,远远望着几乎要沉到屋顶上的重云,“嗯,知道。”
“陆奎来找了你好几次,都被祖母给挡回去了,昨儿下午又来,还赖在侯府门口不走。祖母让人把他领到万寿堂,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说他没长良心苛待亲女。”
“还说你现在已经过继到侯府,不再是将军府的人了,他要是再来叨扰,就告到京兆府衙门去,看他陆将军脸上挂不挂得住。”
陆未吟放下水杯,脸上浮起笑意,“祖母是真疼我!”
她知道陆奎登门,却不知道老太君替她出头痛斥陆奎一事。
萧西棠随手舞着枪,“要我说啊,你索性趁此时机,彻底和陆家做个了断,等父亲巡税回来,就把你记到萧氏族谱上,改名叫萧未吟。”
陆未吟哑然失笑。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因为以她对陆家父子的了解,根本不可能将她族谱除名。
尤其她现在已经在永昌侯府站稳脚跟。
陆奎只会想和她修复关系,让她拉将军府一把。
陆未吟随便应付两句,状似随意问道:“听说太子巡边都快回来了,不知侯爷巡税何时结束?”
“听祖母说得等到年底才能巡完。”
见她脸上浮起些许失落,萧西棠问,“想你母亲了?”
装作被说中心事,陆未吟别开视线,似是从慌乱中随便揪了个话题,“太子回京,会不会重新起用大公子呀?”
“为何这么说?”
“他不是给大公子赐过冰丝软垫吗?还有阿鸢那颗宝贝紫珠,也是皇后娘娘赏的。可见他们待侯府十分亲厚,想来也不会一直让大公子赋闲在家。”
萧西棠轻嗤摇头,话语间带着几分嘲弄。
“你想太多了。赏冰丝软垫给堂堂镇岳司副指挥使,你真当这是嘉奖?这是膈应大哥呢,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至于那颗东珠,阿鸢当宝贝,但对于皇后来说,不过是随手可得的小玩意儿,赏给勋爵贵眷,走个人情往来而已。”
目光交汇,萧西棠罕见严肃起来,“萧家世代恪守祖训,只做纯臣效忠天子,绝不掺和朝堂党争,父亲更是谨遵此训,不敢有违。若太子真的起用大哥,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陆未吟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永昌侯府非太子一党,那她就放心了!
临近中午,又下了一场细密的雨,天色始终阴沉。
凤仪宫里早早点亮火烛,半敞的华窗流泻出明耀的光芒。
茶盏递到嘴边,皇后豁然抬眼,睨向跪在面前的侍卫统领,凤钗上金穗微晃。
“什么叫找不到?两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