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从军前酷爱看话本子,尤其是传奇将军绿林好汉这一类,阿蒙跟着他也看过不少,自然明白‘风紧扯呼’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收到信的时候,隔壁的秀姐儿已经怀孕八个多月,再有个把月就要生了。
秀姐儿家里没有婆婆,早早的同朱氏说好了,等生完孩子雇朱氏帮忙照顾月子,娘儿俩便商量着,等秀姐儿坐完月子再‘扯’。
谁成想,就在秀姐儿出月子的前几天,朱氏上山捡蘑菇炖鸡汤,滚下山坡摔坏了头。
阿蒙要挣钱养家,他不在的时候,朱氏全靠左邻右舍看顾照料,如此一来,彻底没法‘扯’了。
这封信之后,距今一年多,阿蒙再也没收到过哥哥的信。
他隐约猜到哥哥很可能出事了,但又一直心存侥幸——直到陆未吟让他搬家。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让人搬家,阿蒙心思敏锐,很快联想到哥哥身上,这才没绷住情绪。
吸了吸鼻子,阿蒙极力忍住眼泪,看着陆未吟问:“我哥……是不是死了?”
他谁也信不过,就信陆未吟。
陆未吟下颚绷得生硬,连颈侧青筋都显露出来,半晌后呼出口气,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滚烫又坚毅。
“想知道你哥有多厉害吗?”她拍拍身侧板凳,“坐,我讲给你听。”
阿蒙坐下来。
“那年冬天,月氏人想进镇上抢老百姓的过冬粮,被你哥发现了……”
少女缓缓开口,明明是清脆的嗓音,却沧桑得像裹了北地的沙尘。
明艳白皙的脸上,轩辕璟看到了引以为豪的骄傲,还有几乎能感同身受的悲怆。
恍惚间,他觉得陆未吟身上像是叠出了另外一个影子,长发高束,一身银甲,可定睛再瞧,分明又只是那个英丽的姑娘。
闭眼揉了揉眼眶。
回去得赶紧叫老金过来扎几针。
说完徒步狂奔二十里回营报信的壮举,陆未吟挑眉,“看,你哥多厉害!”
阿蒙早已泣不成声,瘪着嘴又哭又笑,“小时候娘要打我,他就把我扛到肩上跑,娘怎么都追不上……”
屋外,朱氏似有所感,突然看向堂屋。
看到儿子哭了,大叫着跑进来,嘴里一声声喊着“大猛别怕”。
陆未吟不由得想,石猛在写下风紧扯呼的时候,心里应该怕极了吧!
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猜到自己被卷入了要命的事里,想到家里的母亲弟弟,怎么会不怕呢?
当天,星罗卫将石家母子带到隐秘院落妥善安置。
陆未吟跟着轩辕璟去了昭王府见楚家兄弟。
案子越挖越深,还有些细节得再问问。
厢房里,听说石猛给家里送了‘风紧扯呼’这样的家书,楚家兄弟面面相觑,都有些费解。
陆未吟捧起茶盏,“你俩再仔细想想,斥候小队被害之前,石猛有没有什么异常。”
兄弟俩搜肠刮肚,纷纷摇头。
楚风犹豫着开口,“我倒是想起个事儿,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是在出事前的半个月,营中仓廪遭了回贼。”
“仓廪遭贼?”陆未吟挑眉,墨瞳凝起微光。
仓廪是囤放军粮的地方,又不是饥荒年,谁会上那儿偷东西?
楚风道:“对。那会儿应该都快丑时了,刘柯急吼吼的把所有人都叫起来,问谁去过仓廪,是否看到可疑人出入,之后又一间营房一间营房的搜,最后把斥候小队留下来,一个一个叫进去单独询问。”
陆未吟迅速抓住重点,“为何只单独询问斥候小队?”
兄弟俩对视一眼,楚风猜测道:“兴许是因为我们营房门口有红泥。整个营地只有仓廪那一块儿是红泥地。”
玄袍玉带的轩辕璟阔步进来,“本王要是没猜错,那红泥应该是石猛几人蹭的吧?”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此话一点,三人眼中很快掀起波澜。
楚越喃喃道:“对,那日是大鹏的生辰,托候正从外头买了酒肉回来。他们几个,没事儿总喜欢窝在仓廪后头的草堆里吹牛……”
声音越来越低,眼里的波澜却堆成了惊涛骇浪。
轩辕璟翻开手里的名册,“大鹏……找到了,展大鹏。”
展大鹏的名字被圈了起来。
他一页页的翻找,念出其他同样被圈起来的名字,“陈勇、周广、李守业,还有……赵明光。这几人家里全都突然搬迁,连星罗卫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楚家兄弟一动不动愣在原地。
轩辕璟念的这几个,正好就是那天晚上和石猛一起给大鹏庆贺生辰的人。
当时刘柯询问谁去过仓廪,弟兄们仗义,不想他们几个挨罚,所以谁都没说。
陆未吟放下茶盏,声凝寒霜,“他们六人在仓廪发现了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因脚下红泥而暴露,刘柯查不出到底是谁,索性弄个罪名,将斥候小队全部杀害。”
轩辕璟继续往下捋,“你们俩探哨归营,得知斥候小队被套上渎职之名而被诛杀,隐匿行迹,发现刘柯与月氏族勾结,设陷阱残害我大雍兵士,便以为斥候小队是被刘柯拉去顶罪。而事实是,斥候小队才是他要除掉的目标。”
陆未吟站起身,碎冰般的目光落入轩辕璟的深瞳。
“斥候各自领命,即便有折损,也不可能全军覆没。刘柯用数百兵士的命,给斥候小队安了个非死不可的罪名,只为掩盖那个秘密。”
拨开迷雾,背后的真相比一开始的猜想更加血腥,也更加的令人不寒而栗。
死了几百人,就只是为了掩盖一个秘密,可想而知,这个秘密若是被揭露,将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前世,楚越也只查到刘柯通敌,而那个秘密,被抹得干干净净!
从厢房出来,轩辕璟照例请陆未吟去书房喝茶。
陆未吟自觉坐到茶台前,手上起落,许久未发一言。
阴沉的天不自何时开始放晴,日光透过明窗照入,手指与影子交错,如两枝疏影横斜的梅,莫名透出几分冬寒。
茶汤分好,轩辕璟浅啜一口,微微蹙眉,十分费解,“步骤都对,怎么这么难喝?”
陆未吟充耳不闻,“王爷在裴肃裴大人面前,可说得上话?”
轩辕璟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刮着杯沿,低垂的目光落在陆未吟的影子上,“直接说事。”
“臣女怀疑京都有胡人的探子藏匿,待裴大人即任,希望王爷能让他好好查查。”
轩辕璟抬眼看向她,深眸中精光迅速凝聚,“星扬说,你想让他去打探胡部的消息。”
陆未吟坦然点头,“对。”
星扬星起是星罗卫,她找星扬,就是为了把话递给轩辕璟。
放下茶杯,轩辕璟微微前倾,“为何突然查胡部?”
陆未吟沉着泰然的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王爷知道赤足沙雀吗?”
“胡部训练来传递消息的赤足鸟?”
“对,臣女在京都见过。”
半晌,轩辕璟缓缓摇头,“陆小姐所见或许是青头雀。青头雀也是赤足,除了冠羽,和赤足沙雀几乎无异。”
若是让胡人探子摸到京都来了,京兆府镇岳司那些人,就该统统拉出去砍了。
陆未吟端起茶杯,脸别向一旁,嘴唇绷直,“我要是连青头雀和沙雀都分不清,王爷就该叫神医也来给我治治眼睛了。”
轩辕璟哑然失笑。
也就她敢在他面前拿眼睛说事。
“既有怀疑,为何不上报镇岳司?揪细作抓探子这种活儿,他们更熟。”
话一出口,轩辕璟立刻意识到不对。
果然,陆未吟马上接话,“镇岳司指挥使高振行事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绝不主动给自己找事。副指挥使魏平安一心钻营,脑子里只有升迁之道。王爷想让镇岳司再担重任,还是赶紧让神医给萧大公子治腿吧!”
轩辕璟笑出声。
就知道她会扯到这上面来。
陆未吟冷白的面容上也浮起一抹浅笑。
轩辕璟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挑眉,“嗯?现在似乎好多了。”
就差明说她的表情影响到他品茶的心情了。
从昭王府回去,陆未吟身心俱疲。
闭眼泡在温水里,思绪仍旧不停转。
刘柯、斥候、秘密……
裴肃、沙雀、哈图努……
让人窒息的黑暗里,数不清的黑手伸过来,要将她按入深渊。
最后一缕光即将被吞没之际,味蕾间忽然漫开一缕茶香,一个声音冒出来——“怎么这么难喝?”
如同皓日破夜,魑魅尽散,陆未吟豁然睁眼,紊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
从目前来看,她选择轩辕璟这一步是对的。
其实都不能说选择。
邺王明着坏,太子阴着狠,别的皇子要么无势,要么太小,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采柔捧着沐巾从屏风外进来,眼神带着几分深意,“小姐,四小姐来了。”
陆未吟心下了然。
萧北鸢抱着蜜饯盒子歪在椅子里,百无聊赖的看帷幔穗子随风摇,听到陆未吟出来,马上挺腰坐直。
“阿姐。”小姑娘脚步轻快的迎上去,“秦家族学的慕容老先生后日办七十大寿,我和秦姐姐都要去拜寿,你要一同去吗?”
“是那位写木兰吟的慕容老先生吗?”陆未吟露出几分钦慕,后又陷入纠结,“我又不是慕容老先生的学生,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秦姐姐特意让我叫上你,她说老先生收藏了不少兵书,说不定能借你几本读读。”
萧北鸢往嘴里塞了颗梅子,酸得脸皱起,“就这么说定了啊!”
陆未吟笑着应下,“好。明日我就叫采柔备礼。”
一晃到了寿宴这天,陆未吟和萧北鸢一起来到慕容家。
和秦见微是约过时间的,三人前后脚下车,正说笑着往里进,身后又停下一辆华盖马车。
陆未吟视线微侧,就见天水碧的裙裾掠过车辕,轻移莲步款款而来。
霞姿月韵,玉软花柔。
正是许久不曾出府的季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