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回到青云轩,萧东霆第一时间将人叫过去,询问跟着陆未吟做什么去了。
“救人。”流光老实回答。
萧东霆埋首书页间,“救什么人?”
“一伙匪徒,绑了别人全家老小,勒索白银万两,陆小姐带我去救人。”
“报官了吗?”
流光心虚的盯着脚下地面,“……好像没有。”
萧东霆目光微滞,一不留神看错行,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她就没让你遮掩一二?”
“陆小姐说,她会亲自来向公子解释。”
“好。”萧东霆重新从当页的第一句开始看起,“我等着她的解释。”
这一等就是两天。
飘雨的清晨,用完早饭,萧东霆正准备叫流光去千姿阁请人,就见一抹清丽身影持伞出现在院中。
霁色锦裙随步伐微微扬起,云鬓轻挽,点缀着珍珠发簪。
明明是温婉娴静的装扮,步履间却似有疾风,透着巾帼执旗的飒爽。
萧东霆放下茶盏,眼中审视不自觉加深。
收伞交给随行的尖尖,陆未吟颔首见礼,“大公子。”
萧东霆挑挑下巴,“坐。”
陆未吟坐下来。
外头天色阴沉,她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大公子,听说福光寺秋景甚佳,我和三哥阿鸢约好了去玩,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开口第一句,萧东霆就想叫人把她扔出去。
自从坐上轮椅,若非要事,他绝不会踏出永昌侯府的大门。
她居然叫他出游赏秋,去的还是遍布阶梯的福光寺!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自己坐着轮椅被人抬上台阶的画面。
他甚至能想象到旁观者的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或嘲讽,都一样的讨厌。
萧东霆瞳孔深处泛着冷光,凝霜覆雪般,像是要将陆未吟整个人冰冻起来。
“流光。”
檐下空荡荡,流光被尖尖叫走了。
陆未吟垂下视线,指尖轻轻刮了刮眉心。
粉唇张合,“大公子别恼。虽然走不上去,但是没准儿能自己走下来呢。”
双手抓紧轮椅扶手,萧东霆没说话,眼底的霜雪却升级成狂暴的冰雹,劈头盖脸朝陆未吟砸过去。
“滚!”
陆未吟抬头迎视,目光灼灼,“真的,我找了个神医,他会到福光寺为你治腿。这是真神医,一定能让你重新站起来!”
萧东霆冷笑,“我是不是还应该说一声谢谢?”
陆未吟站起身以示坚决,“若他治不好你的腿,我陆未吟愿以命赔罪。”
先生说有七成把握,但她不能对萧东霆照实说。
她听萧北鸢说起过萧东霆治腿的经历,失败过太多次,失望堆成了绝望。
她得把话说到最满,才有可能劝他一试。
萧东霆的目光不自觉扫过空荡的袍角,半戏谑半嘲弄,“那我岂不是恩将仇报?”
说罢,自行转动轮椅前往内室。
强烈的无力和屈辱感罩在心头。
在青云轩,赶人赶不走,竟只能自己回避,简直又悲哀又可笑。
陆未吟目光追随,“难不成大公子坐了两年轮椅,还喜欢上了?”
萧东霆没回头,甚至都没停下。
激将法,也太小看他了。
手掌按在桌上,陆未吟语气沉重肃冷,“半月佛买的那批生铁,很可能来自月氏族。”
萧东霆浓眉微蹙,脑海中抖开一卷舆图。
月氏族,幽州……皇后的妹婿刘柯驻守之地。
“还有,昭王在京都捕获了一只赤足沙雀。”
萧东霆的脸更加黑沉。
赤足沙雀……怎么从来没听孟平说起过?
是未告知,还是压根儿就没发现?
轮椅停在内室门帘前,“我现在就是一闲人,陆妹妹何须同我说这些?”
声音听起来并无波澜,但陆未吟不相信他是真的无动于衷。
眸光深凝,陆未吟掷地有声道:“不怕闲人,就怕废人。”
萧东霆骤然回望,视线相撞,如同短兵相接,溅起火星的同时,气氛也降到冰点。
陆未吟目如寒星,明亮甚至锐利。
雨丝被渐疾的秋风送入窗内,明明没有落到身上,仍旧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萧东霆缓缓开口,“你在替昭王做事?”
她提的两条消息,都与昭王轩辕璟有关。
“大公子多虑了,只要有心,这些消息不难打探。”陆未吟否认。
她没忘记,萧西棠说过,萧家祖训,要后人做一个只效忠天子的纯臣。
想来,这也是老太君明明和轩辕璟有往来,却秘而不宣的原因所在。
若非必要,她和轩辕璟的关系,还是瞒着萧家人比较好。
萧东霆神色稍缓,将轮椅转过来面对她,“你找那神医,什么来头?”
陆未吟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又变成为难,“……不可说。”
“叫什么名字?”
“……不可说。”
“呵!”萧东霆眼里又开始飞冰雹,“因何结识应该也不可说吧?”
陆未吟嘴唇绷直,“总之,若是神医无法让大公子断腿重续,我愿以命赔罪!”
最难的就在这里。
先生十分谨慎,不肯她透露半点消息,如若不然,只需一个名号便能解决问题,又何必费这些口舌?
金石扬名立万,荆草籍籍无名,陆未吟发现些许端倪后,将两个名字往纸上一写,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堪破了玄机。
萧东霆一个字都懒得说,撞开门帘进去了。
陆未吟的声音追过来,“大公子累了就先休息吧,我午饭后再来。”
还来!
萧东霆胸腔剧烈起伏。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
时而欣赏,时而又厌烦得想把她毒哑!
陆未吟不光午饭后来,晚饭后也来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必须让萧东霆把这个头点了。
琉璃灯罩晕开微白的光,萧东霆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给气笑了。
“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明日还要来?”
陆未吟淡定的品着茶,“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在大公子睡前过来。”
经过白天的交锋,似乎破掉了某道壁垒,如今萧东霆在她面前就是头纸老虎,一点都不吓人了。
深瞳底掠过少女清丽的脸,再转向屋外。
下了一整天的雨,到现在也没停,乌蒙蒙的雨幕连接着天地。檐下灯笼的光投在湿漉漉的地上,像是碎了一地的暖玉。
萧东霆眼眸半垂,笑容变得恶劣起来。
“也别等睡前了。这样,你到那儿跪着。”修长手指点了点外头院子,“跪满一炷香,我便依你。”
“公子……”
一旁,流光想劝,被萧东霆一眼瞪了回去。
尖尖上前两步,红着眼跪到萧东霆面前,“大公子,奴婢来跪,奴婢跪到天亮都行。”
萧东霆充耳不闻,只盯着陆未吟,心里盼着她快点翻脸,好早点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陆未吟放下茶盏站起身,“大公子此话当真?”
神色间没有萧东霆意料中的恼怒,甚至好像还轻松了。
萧东霆挺腰坐直,“君子一言,自然当真。”
说罢,他又吩咐流光,“去,把院子里的人都叫过来。”
不多时,青云轩从管事到粗使婆子,都被叫来了。
二十余人,廊前挤不下,便撑伞站在院子里看。
萧东霆歪在轮椅里,手肘撑在扶手上,手背托颌,慵懒恣意的姿态,罕见的透出几分纨绔和邪肆。
挑挑下巴,“陆妹妹,请吧!”
陆未吟淡淡颔首,提裙跨过门槛。
玉骨笔挺,昂首挺胸,眼眸明亮而坚定。
灯笼的暖光洒落在肩头,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坚毅又无畏。
她知道萧东霆并非存心折辱,而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她不能退。
往小了说,治好萧东霆的腿,可以回报老太君的一片怜惜;往大了说,待萧东霆重掌镇岳司,定能在她之后的计划中提供助力。
镝鸣鼓作,将者,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再说了,只是跪一跪而已,对比战场杀伐,这简直不值一提。
陆未吟脚下生风,几步就走到雨里。
宽袖下双手紧握,萧东霆不错眼的盯着,下意识屏住呼吸。
二十多双眼睛里,那个清瘦又倔强的身影站在斜飞密雨中,提裙,屈膝——
“陆未吟!”
萧东霆猛的坐直,手撑在扶手上,在这一瞬间几乎忘了腿不能站立。
陆未吟望着他,被雨丝迷住的眼睛微微眯起。
萧东霆深深汲气,好半天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流光摆手挥退下人,推着萧东霆往里走。
陆未吟在胸口提了一整天的这口气终于落下去了,明丽小脸上浮起浓浓笑意。
“大公子,我明日来接你!”
萧东霆没回应,算是默认。
尖尖包着满眶眼泪过来给陆未吟撑伞,一半心疼一半高兴。
天公作美,陆未吟回到千姿阁不久雨就停了,后半夜星月齐明,万里无云。
翌日大晴,得知萧东霆要跟大伙儿一起去福光寺赏秋,老太君高兴得眼角皱纹都淡了几分。
收拾了半天,老太君送孩子们出门,见后头有辆马车堆满东西,露出几分疑惑,“要去多久啊?”
带这么多东西!
萧家兄妹看过去。
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萧东霆的东西,俩人不约而同的想,可能大哥平日里要用的东西比较多。
陆未吟笑着回应,“下山不便,带齐些,有备无患。”
老太君点点头,“也是。”
三辆马车迎日出发,于午后抵达福光寺山门。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居然一下马车就看到了备受崇敬的玄真大师。
玄真身披袈裟双手合十,阖目立于阶前,长须长眉皆已雪白,好似每一道皱纹里都沉淀着禅意。
直到萧东霆被抬下马车,闭合的双眼豁然睁开,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满眼震惊的盯着轮椅上的萧东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