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姜阳所料,小天子这一病,玉京城里的老臣们坐不住了。
身为一个八品小官,姜阳没有上朝的资格。但是,吏部的王尚书和两位侍郎都是陈元微的近臣,与姜阳也合得来。每日晨间,他们一下朝回来,就会给姜阳描述一遍朝堂上折子满天飞的盛景。
……话又说回来,小天子也是不容易,简简单单一个风寒,竟病了半月有余。
还没等他好起来,一则来自太后的懿旨就传出了行宫,昭告于天下——
在七月七日前,遴选各州各郡十三至十六岁,知书达理六艺精通的未婚良家女入京,备位椒庭。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自打三月初姜阳拒绝天子赐婚以来,她已经很久没见玉京城这么热闹了。街头巷尾,饭馆酒楼,处处都是议论选秀的声音。
争议声如此喧嚣,一来,是因当今天子并无实权,即便入了后宫,也很难出头;二来,又有不少人希望,后宫中能出个狠角色,压一压师家的风头。
姜阳回去问易晏:“你们封国也要出人头吗?”
“每两千户出一人。”
“那就是三人……有人选吗?”
“只有一个,郡主有安排么?”
“有,留一个位置给我。”
易晏点头:“好。”
答应完,他又犹豫了一下,问道:“一个可以么?不多备一个,以防万一?”
“已经备了,”姜阳叹气,“这位是为了掩护那一位。”
“……好。”
说实话,若非出于无奈,姜阳是很不愿意牺牲旁人来成全自己的,可现下又没有什么更稳妥的办法。
她只能安慰自己,那两个孤女流落风月之地,蒙她所救,是受了她的恩,以恩报恩理所应当……何况,去宫里当娘娘吃喝不愁,也不算委屈她们。
……
总之,到六月底,各处来的良家子均已入京候选。每日散值回府,路上都挤满了各式各样形貌昳丽的外乡人,根本走不动道。
好在易晏每日都会抽空去接姜阳,两个人一起说说话,倒还能解解闷。
为了避嫌,暗地里安排的那位良家子进京后,姜阳没去见过。但安排在燕国的这一位,她随易晏去探视了一回。
那姑娘素养极强,落落大方,恭顺有礼。区区半个月就练到如此地步,想来下了极大的功夫。
……但,另外两位良家子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知送她们来的人是如何向她们描述易晏的,她二人甫一开始,竟对着最前面引路的侍卫唤了声殿下,态度倨傲,腰都没弯。
姜阳和易晏进门时,恰巧瞧见这一幕。瞟了眼易晏紧皱的眉头,她险些笑出声来。
众人都愣住了,周围一时寂静无声。那二位良家子正要说什么,一抬头,瞧见后面玉树一般的矜贵青年,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她俩对视一眼,愣了好一会,慌忙下跪。
“臣女眼拙,请殿下恕罪……”
易晏没说什么,带着姜阳径直从她们中间穿过,在堂上坐下,才道:“起来。”
“是……”
“二位皆出身士族,想来通晓礼仪,本王便不多查问了。只是……”
易晏停顿一下,目光从她二人的脸上扫过,道:“此处不同于燕都,并非你等横行之地,若因任性惹出事来,没有人会保你们,明白吗?”
骤然变了态度的二人恭敬站着,闻言纷纷看向易晏,软着声音答应:“臣女明白。”
“你呢?”
最左边的姑娘正垂首出神,突然被点到,忙不迭答应下来:“臣女明白。”
易晏颔首,转向姜阳:“好……郡主有话要问么?”
姜阳想了想,道:“没有……几位只需放松,尽力去试就好。即便落选,也多得是出路,莫要因急于求成走上歪门邪道,害人害己。”
三人一起盈盈下拜,声线清冽:“是。”
……
待到和易晏一起出了门,才听得里面传出窃窃私语声:
“不是说燕王殿下形貌丑陋,是个……”
“小点声,殿下还没走远呢!”
“可这……”
“……”
姜阳终于笑出声来:“形貌丑陋……看来殿下,确实很不受燕人待见。”
易晏毫不在意:“我的相貌如何,旁人说了不算,郡主说了才算。”
“是么?”姜阳摸摸自己耳朵上沉甸甸的耳坠子,问他,“若我也说你丑陋呢?”
“那便把这张脸削去,换一张郡主喜欢的。”
姜阳抬眸看他:“……啊?”
“说笑而已,郡主莫怕,”易晏也朝她看来,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若真能换脸,我倒是想换一张丑陋些的……可惜,那样,郡主就不会选我了,是不是?”
“为何?”姜阳不解,“先不说选不选……为何想要自己丑陋呢?”
“因为……”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良久,才道,“可能因为贱吧……因为贱,所以总想着,没选的那条路上有我更想要的东西。”
“……”
姜阳没再问,也没再提起旁的话题。一路沉默,直到回了上清苑,换上轻薄的素纱衣,并肩在书案前坐下,她才幽幽开口:
“……你以为,我现在对你好,说喜欢你,都是因为你的美貌么?”
许是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姜阳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易晏的眼底划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神色。
他思忖片刻,慢吞吞地反问道:“不是么?不然,郡主喜欢我无权无势,寄人篱下,还是喜欢我性情生僻,冷漠刻薄?抑或,喜欢我满口谎言,道貌岸然?”
“在你心里,你就是这样的人么?”
“是。”
“那不巧了,在我心里不是。”
“……”
易晏沉默。
姜阳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端正神色,转向他坐好,认真道:“在我心里,你虽整日自称闲散避世,却对封地的境况了如指掌,说明你心系百姓;你说你性情生僻,冷漠刻薄,可你待下亲和,从未因自己处境困顿就剥削下属,也从未因自己遭受不公而迁怒弱者;你是满口谎言,可说谎就是人的本性……即便我对我母亲,也未必能做到句句实话。我很少因你的谎言而受伤,却时时因为你的耐心体贴而受益……”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姜阳停下来缓了缓,才继续道:“自打我母亲遇刺,你从不会让我独自出门,你是在担心我也受伤……是不是?”
随着姜阳一字一句说下来,易晏眼里的自嘲一点点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重的苦涩和悲哀,中间夹杂着一丁点几不可见的动容。待她话音落下,他缓缓垂眸,看向虚搭在膝上微微颤抖的手,薄唇紧抿,面色隐忍,良久,才苦笑一声:
“不,这不是我……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