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听易晏说没有倘若,还是姜阳夜宿燕王府的时候。
那时她问他,倘若她没有给他下毒,那他是不是会选择师嫣。
他说,没有倘若。
没有倘若。
好干脆好坚定。像已经独自看过了结局,又重回起点装作与她同行的旅人一般。
……
原本太医说,易晏还需多休息几日,不能过于操劳。
可他这个人实在闲不住。姜阳一起床,他也跟着起来了。
侍女们送来热水和衣物后,便相继退了出去。姜阳看着易晏走两步就扶墙的模样,有些纳闷:“你身上又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多休息几日又如何?”
易晏没理她,费力地脱去里衣,跨进盛满热水的浴桶,任水线淹没脖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姜阳跟上,提溜着凳子在他对面坐下,追问:“你可以么?真的不要再养几日么?”
这回,对方有了回应:“……嗯,可以。”
姜阳还是纳闷:“为何非要这么急……”
易晏倚在浴桶壁上,氤氲的热气映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听姜阳这么说,他淡淡道:“钟毓不在,公务无人处理。”
“无人处理就放着,天又不会塌,”姜阳只着一件薄纱里衣,吊着两条腿荡来荡去,满不在乎道,“你要是把自己累死了,天才会塌。”
“我不死,”整个人泡在热水里,易晏似是不胜,额上渗出薄汗,声音也缥缈起来,“死不了的……”
姜阳打断他的话:“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再说死了……说些好听的。”
“……什么算好听?”
“嗯……譬如,你要说,你长命百岁。”
“我……长命百岁?”
姜阳不满地啧了一声:“谁让你问我了?坚定一点。”
易晏看向她,轻笑着摇头:“一百岁太长了,不想活那么久。”
“那怎么行?”姜阳蹭地坐直了身子,腿也不打晃了,“我想活一百岁。你比我年岁大,怎么也得活……一百零四岁,才能和我一起死。”
“……”
易晏没说话,隔着蒸腾的热气看她。
姜阳歪了歪头,面露不解:“……为什么这样看我?你要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度过晚年么?那岂不是……太残忍了?”
二人相视,彼此的容颜和神色都模糊于水汽中,恍惚又朦胧。
良久,对面的人轻轻点头:“……好,我陪着郡主,长命百岁。”
姜阳起身,朝他伸手:“拉钩。”
易晏沉默,伸出湿漉漉的手,与她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拇指相贴。
二人的目光越过交缠的手指,落在彼此脸上。
不知是不是水太热的缘故,易晏的脸色已不似方才一般苍白,隐隐透出了几分薄红。他微仰着头,下颌与脖颈处的线条随之绷紧,被汗洇湿的皮肤如玉一般清透。
真真是……美丽而脆弱。
姜阳看向他轻抿的唇,迟疑一瞬后,用另一只手抚上他颈侧凸起的青筋,俯身吻他。
似是早有预料一般,那双狭长凤眸轻轻一眨,闭了起来,挂在睫毛上的晶莹水珠失了支撑,泪一般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姜阳手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换主动权。
没有控制,没有强迫,易晏从始至终,都乖顺地任姜阳摆布,直到姜阳起身退开。
他睁眼,眼尾洇红,眸光迷离,静静地看她。
姜阳伸手,擦去他唇间的水渍,温声道:“我去梳妆,洗好唤我。”
“……好。”
……
小花不在,易晏又不愿意旁人碰他,姜阳本担心他不能自理,想帮他更衣来着,可没想到,他还是强撑着收拾好了。
从镜中看见已经穿戴齐整的易晏朝她走来,姜阳还小小地愣了一下。
易晏无视了她的眼神,径直在旁边坐下,看着司饰女官给她绾发,徐徐问道:“秦芷茵呢?”
姜阳从镜子里瞟他一眼,斟酌着开口:“你不喜欢她,我便将她安排到冯姝那里了。”
“冯姝?”易晏微微蹙眉,“冯姝是谁?”
“……餐前布菜时总唠叨我的那个,”姜阳也蹙眉,有些纳闷地劝他,“话说,你好歹也记几个人吧……哪日寻她们办事,一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也不太好嘛。”
易晏看她一眼,又看旁边的女官一眼,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姜阳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问姜阳,你记得眼前这位女官姓甚名谁吗?
——姜阳不记得。
没错,劝易晏归劝易晏,姜阳自己,其实也是不记人的,
一来呢,她记性差,有心无力;二来,公主府加上上清苑,女官近百人,侍女府丁千人有余,再加上时不时的调动更替……
能记得才是奇事。
但话又说回来,不认识她们,不代表对她们不重视。
姜阳自认为,她对府里的女官们还是很好的,不打不骂不斥责,甚至常常如友人一般说笑打闹。
……这些,都是她与陈元微一起生活时,耳濡目染学来的。
对姜阳而言,陈元微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忙了。
忙到常常一连数日不见人影,忙到大节小节都缺席……
陈元微忙,姜从戎也忙。
姜阳幼时虽有众多温馨回忆,但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自己独自度过的。
这也是她想认孟浮做母亲的原因之一。
在姜阳记忆里,孟浮陪伴她的时刻,比陈元微和姜从戎加起来都多。
……同样,上一世,姜阳痴迷于师慎的原因,也在于此处。
毕竟,师慎很少如陈元微一般应酬,很少忙到不见人影。但凡有一丁点时间,他都会选择陪着姜阳。
——人在被满足时,很容易透过满足看到爱。
即便是历经世事的长辈们,怕也很难分清二者的区别,更遑论姜阳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
但,想到这里,姜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去看母亲,也好久没见过师慎了。
可她也没听说师慎离开玉京……怎么就不见人了呢?
不对劲,十二万分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