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诗滢轩的空气里便浸满了甜香。荷池的新荷亭亭玉立,托着滚圆的露珠,像无数盏水晶灯;梅林的枝头虽无花,却抽出了翡翠般的新叶,与廊下悬挂的红灯笼相映成趣,红的热烈,绿的鲜活,像谁把两世的期盼都揉进了这春日里。
沐荷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镜架上缠绕着新采的紫藤花,淡紫色的花瓣垂落在镜面,映得她脸颊也染上几分羞怯的粉。临风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她对着铜镜轻笑,发间别着的那支梅荷玉簪在晨光里泛着莹光,簪头的梅花与荷花交缠相依,像极了他们走过的路。
“镇上的老木匠把喜轿送来了。”临风的声音带着难掩的雀跃,青布衫的领口沾着几缕紫藤花瓣,“你猜轿帘上绣了什么?”
沐荷转过身,发梢的碎发拂过肩头,像极了梦荷在瑶池轻舞时的衣袂。“莫不是并蒂莲?”她歪着头笑,眼底的光比镜前的烛火更亮。
“比那更妙。”临风拉起她的手往外走,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是梅龙手札里画的‘三世花’——梅花在下,荷花在上,中间缠着紫藤,匠人说这叫‘梅荷同春,紫藤绕心’。”
喜轿停在天井中央,枣红色的轿身漆得锃亮,轿帘上的绣活果然如临风所说:墨色的梅枝遒劲舒展,枝头的白梅傲骨铮铮;粉白的荷花浮在绿波上,荷叶间藏着小小的锦鲤;最妙的是缠绕其间的紫藤,淡紫的花瓣串成帘子,把梅与荷连在一起,针脚里还绣着细碎的星子,像紫微斗数的星图落进了花海里。
“是碧玉的绣法。”沐荷轻抚轿帘上的荷叶,针脚细密处藏着“卍”字纹,与她箱底那块残帕上的针法一模一样,“当年她为璞玉绣荷包时,总爱在暗处藏这个纹样,说能护佑平安。”
临风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七枚小小的花钿,分别是北斗七星的形状,用珍珠与点翠镶嵌而成。“这是师太找人做的,”他拿起刻着“天枢”的花钿,轻轻贴在她的眉心,“说要让北斗星也来证婚。”
花钿贴上的瞬间,沐荷忽然觉得眼前泛起微光——铜镜里的自己渐渐与三道影子重叠:梦荷穿着瑶池的仙裙,眉心点着莲花钿;碧玉披着红盖头,发间插着荷纹簪;翩翩站在梅林里,鬓边别着梅花钗。三道影子在镜中与她相视而笑,像在说“我们都在”。
午时的阳光最是热烈,诗滢轩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镇上的乡亲们带来了自家的贺礼:李老先生送了幅亲手写的“鸾凤和鸣”,墨字里藏着枫林墨的红;王婆婆捧着新绣的鸳鸯枕,枕套上的荷叶纹与轿帘上的遥相呼应;连最小的阿禾都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她亲手种的小雏菊,说是要给“荷姐姐”添喜气。
沐荷坐在里屋,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指尖缠着临风送的红绸带。这绸带是用诗滢轩的荷叶汁染的,红里透着淡淡的碧,像把荷池的春色都缠在了腕间。忽然听见临风在廊下与人笑谈,声音穿过窗棂传来,混着笛音——是镇上的乐师在吹《沐雨荷风》,只是调子比寻常多了几分欢快,像云帆的笛音里融进了人间的烟火。
“该上妆了。”师太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雕花漆盒,里面是套全新的妆奁,铜镜背面刻着“梦荷心安”四个字,是云帆的笔迹。师太为她描眉时,指尖的温度格外轻柔,“梦荷当年出嫁时,天帝赠了她支凤钗,她说‘不如凡间木簪暖’;碧玉的嫁衣是自己织的粗布裙,却说‘璞玉看我的眼神,比金线还亮’。”
沐荷望着镜中渐渐清晰的眉眼,忽然明白:所谓浪漫,从不是珠光宝气的堆砌,是云帆为梦荷弃仙骨的决绝,是璞玉为碧玉舍功名的坦然,是梅龙守着孤坟过一生的执着,是寻常日子里,那句藏在烟火里的“我愿意”。
吉时到的那一刻,荷池里忽然响起“哗啦”一声——满池的新荷竟在同一时间舒展了叶片,托着的露珠滚落水面,溅起的涟漪里浮出淡淡的红光,像两世的祝福都化作了水纹。临风穿着大红的喜袍,从廊下走来,袍角绣着的荷叶纹在阳光下泛着光,与沐荷裙上的梅花纹相映成趣。
“我来接你了。”他伸出手,掌心的北斗玉佩与她发间的玉簪同时亮起,光丝缠绕着,像在编织新的星图。
穿过天井时,沐荷看见两侧的宾客里,站着些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云帆穿着月白仙袍,正与梦荷相视而笑,梦荷的裙角沾着瑶池的莲瓣;璞玉捧着他的诗卷,碧玉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手里共执一支荷纹笔;梅龙牵着翩翩的手,翩翩的红袍与沐荷的嫁衣几乎一样,梅龙的手里还提着那盏旧灯笼,光里裹着片枫叶。
他们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像融进了人间的烟火,却又带着两世的温柔。沐荷忽然想起师太说的话:“真正的家人,从不会缺席重要的日子。”
拜堂的仪式在荷池边的亭子里举行。亭柱上缠绕着梅枝与荷叶,顶上悬着七枚北斗玉佩,阳光透过玉佩的孔洞,在地上映出细碎的星斑,像撒了一地的萤火虫。司仪是镇上最年长的长者,他高声唱喏时,荷池里的锦鲤忽然集体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红毡上,晕开小小的圆,像两世的泪都化作了喜泪。
“一拜天地——”
沐荷与临风并肩跪下,望着天边的流云。云影里,她仿佛看见天帝收回了对梦荷的惩罚,瑶池的莲台与人间的荷池连成一片;看见当年构陷璞玉的奸人低头认罪,朝堂的公文化作了荷池的浮萍;看见翩翩的坟前长出新的梅枝,与诗滢轩的梅林连成一片花海。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师太,师太的眼眶里闪着泪光,手里捧着的锦盒里,放着三对木雕:云帆与梦荷,璞玉与碧玉,梅龙与翩翩。木雕的底座上,新刻了沐荷与临风的名字,五对名字挤在一起,像张圆满的全家福。
“夫妻对拜——”
临风与沐荷相对跪下,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有的喧嚣都仿佛远去。他眼里的她,发间的玉簪映着荷光;她眼里的他,袍角的荷叶沾着梅香。两世的记忆在这一刻翻涌——瑶池的笛,荷池的诗,梅林的雪,都化作了此刻相握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恰到好处。
交换信物时,临风取出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枚新雕的玉佩,上面刻着“莲之宇宙”四个字,背面却藏着“诗雅枫林”的纹样。“这是用当年那颗莲籽壳的边角料做的,”他将玉佩系在她颈间,与双生符贴在一起,“把我们走过的路,都刻在上面。”
沐荷则从袖中取出支竹笛,笛身上刻着《沐雨荷风》的完整曲谱,最后一个音符处,添了朵小小的梅花。“这是按云帆的笛谱复刻的,”她将笛子放在他掌心,“以后,换你来吹完剩下的调子。”
礼成的刹那,天空忽然飘起细碎的花瓣雨——是梅林的新叶间落下的,是荷池的莲蓬里飞出的,是曲院的紫藤花被风吹来的。花瓣落在红毡上,堆成小小的丘,像两世的思念都找到了归宿。宾客们欢呼着抛起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烁,与北斗玉佩的光连成一片,像把银河搬进了诗滢轩。
入夜后的喜宴依旧热闹。临风牵着沐荷给宾客敬酒,走到角落时,发现那三对身影还在——云帆正用玉笛挑起杯盏,与临风的竹笛相碰;梦荷捏着块喜糖,塞进沐荷手里,糖纸里裹着淡淡的莲香;璞玉在席间铺开宣纸,碧玉研墨,两人写下的贺词里,藏着“荷风”“梅雪”的字样;梅龙与翩翩则坐在梅林下,看着满院的灯火,笑得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他们在等我们呢。”沐荷轻声说,指尖捏着梦荷给的喜糖,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
临风握紧她的手,往梅林走去。月光穿过新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他们在那株最早开花的梅树下站定,看着三对身影渐渐化作光点,融入梅枝与荷池——云帆的笛音钻进荷茎,梦荷的莲瓣落在梅蕊,璞玉的诗稿化作泥土,碧玉的绣线缠上藤条,梅龙的笔与翩翩的帕,都成了诗滢轩的一部分。
“他们把祝福留下了。”沐荷靠在临风怀里,听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像荷池的涟漪,像梅林的风声,像两世里所有温柔的时光。
回到新房时,烛火正旺。沐荷坐在床沿,看着临风解开喜袍的系带,忽然发现他里衫的领口,还绣着那片小小的荷叶纹——是她初学刺绣时绣坏的,歪歪扭扭的,却被他珍而重之地缝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
“你看,”临风指着荷叶纹,眼底的光比烛火更暖,“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要在一起。”
沐荷忽然想起所有的开始:荷池底摸到的莲籽壳,枫林里续写的旧诗,曲院荷梦中续完的棋局,还有此刻枕边的北斗玉佩。原来所谓浪漫,从不是惊天动地的传奇,是两世的等待都化作了今生的朝朝暮暮,是把“相思”熬成了“日常”,是在无数个平凡的瞬间里,确认“就是你”。
窗外的铜铃轻轻摇晃,响声里带着花瓣的甜香。沐荷望着临风的眉眼,忽然觉得两世的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瑶池的仙,凡间的劫,都抵不过眼前人的笑;星图的定数,命盘的轨迹,都不如相握的手实在。
她轻轻开口,声音像浸了蜜的荷露:“余生请多指教。”
临风低头吻住她的唇,舌尖缠着淡淡的酒意与糖香。“不止余生,”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落在她的耳畔,“是往后的每一世,每一生。”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渐渐合二为一。窗外的荷池里,新荷还在静静舒展,梅林的新叶间,已有小小的花苞在酝酿。诗滢轩的夜,像两世情长酿成的酒,醇厚,绵长,带着说不尽的圆满。
这便是最好的浪漫——不是星图上的注定,是人心底的笃定;不是两世的传奇,是今生的寻常;是两个平凡人,握着彼此的手,把日子过成了最动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