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隔绝了外界,长孙夫人才猛地捂住嘴,一股混合着腥甜的恐惧和冰冷的明悟直冲喉头——
“噗——!”
一口鲜血染红了手中的素白丝帕,刺目惊心。
长公主那轻飘飘的一句“谁扛最合适”,此刻重逾千钧!
长孙家,必须在她的夫君与女儿之间,用一条至亲的性命,换取全族一线苟延残喘之机!
冰冷的分析在绝望中撕扯着她的理智:
若牺牲夫君,以死明志,自裁谢罪,是洗刷“谋逆”污名最直接、最可能平息圣怒的方式。他死,家族或可保全,甚至博得帝王一丝垂怜。
若牺牲女儿,固然能斩断与那孽障的最后牵连,但动摇不了“谋逆”的核心指控。长孙诚与孟节仍在狱中,陛下的疑心不会消散。
女儿的死,恐是徒劳无功,白白牺牲!
这非是选择,而是钝刀割肉的凌迟!无论哪条路,都通向剜心剔骨之痛。
三十载夫妻,风雨同舟的历历往事;女儿昔日纵马扬鞭的飒爽英姿,如今却成了双目尽毁、身怀孽胎的羸弱之躯……
护犊之心人皆有之,可守护这百年将门的重担,更压得她脊梁欲折!
对孟节那不得已的构陷所带来的良心煎熬,在此刻的生死抉择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稳。长孙夫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与滔天悲恸,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脊背。
刚踏入府门,心腹丫鬟便神色仓惶地疾步上前,低声道:“夫人!二小姐醒了,哭闹不止,定要见您!”
她脚步沉重地走向长孙悦的房间,熟悉的陈设此刻弥漫着陌生的绝望气息。
“娘……是你吗?”床上传来女儿带着哭腔、因失明而格外无助的呼唤。
长孙夫人心头一酸,稳稳握住女儿冰凉颤抖的手:“是娘。娘在,莫怕。”
指尖传来的微颤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娘……”长孙悦的泪水瞬间浸透了纱布,“我的眼睛……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我是不是……永远都是个废人了?”
长孙夫人心中沉痛,语气却如往常一般:“太医再三嘱咐,万不可再哭,仔细伤了根本,于身子无益。”
她避开了“眼睛”这个残酷的话题。
“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伤?”长孙悦的声音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悲凉。
“娘去为你寻访名医了。”长孙夫人撒了个谎,试图稳住女儿,“你且安心静养,旁的……暂且莫要多思多虑。”
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长孙悦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不安:
“娘,您和爹爹……是不是怨我?为了……这个孩子?”
长孙夫人眼神骤然一厉,如寒冰般扫向侍立一旁的丫鬟。两人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垂首。
她转回头,手指轻轻抚过女儿苍白稚嫩的脸颊,万般滋味最终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
“怨?娘是剜心般的疼!你这祸……闯得太大,太深了……”
长孙悦敏锐地捕捉到母亲语气中的沉重,猛地抓紧母亲的衣袖,声音因恐惧和怨毒而尖利:
“是不是长公主刁难您了?!那个毒妇!是她毁了我!是她要害我们全家!”
“放肆!”
长孙夫人厉声呵斥,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和刺骨的寒意,瞬间镇住了长孙悦。
她心中警铃大作,深知皇家的耳目无孔不入。
她目光如电,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慎言!辱骂天家贵胄,是诛心灭族的大罪!你是嫌阖府上下死得不够快吗?!”
“这里又没有外人!她就是个……”长孙悦情绪激动,心中怨恨,不管不顾地骂道。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长孙夫人收回微颤的手,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女儿纱布上迅速洇开的鲜红,心如刀绞,面上却是一片冰封的严厉:
“这一巴掌,是打醒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长公主殿下非但未因你大逆之举落井下石,反遣太医救你性命,已是天大的恩典!你不知感恩,反口出恶言,是想立时三刻让长孙家百年声誉与你一同陪葬吗?!”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绝望、担忧以及对那始作俑者最深切恨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
长孙夫人反手死死扣住女儿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长孙悦痛呼出声,声音带着一种极致的冰冷压抑:
“那你告诉为娘,我们该信谁。信让你失贞去公主府谋逆的那位吗?你父亲身陷囹圄,半月后问斩。你再这般执迷不悟、口无遮拦,是想让这将军府满门抄斩,让列祖列宗蒙羞于九泉之下吗?!你说!!”
面对母亲这字字诛心、句句泣血的控诉,长孙悦如遭五雷轰顶!裹着纱布的脸猛地转向母亲声音的方向,身体筛糠般颤抖。
“不……不是的!娘!您错怪他了!”长孙悦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急切,拼命摇头。
“他不会害父亲的!他……他敬重父亲是国之栋梁!他发过重誓必不负我!他定有苦衷,他一定会设法营救父亲。昨夜之事……全是女儿一人莽撞,恨极了那贱人才……”
她的辩解苍白而固执,充满了少女盲目的痴情。
“所以他是谁,有何通天手段,能于这必死之局中救人?”长孙夫人紧盯着女儿,声音冷得像冰锥。
她根本不信长公主会施以援手,今日登门不过是虚与委蛇,避免刺激对方落井下石,顺带探听虚实。
长公主那句“谁扛最合适”,指向的牺牲品,分明就是她的悦儿!
此刻看着眼前裹着布条、执迷不悟的女儿,她心中是恨铁不成钢的绞痛与绝望。
“他……”长孙悦的手指死死攥住被角,指节泛白。
吐露他的名字,会否带来灭顶之灾?这念头让她犹豫。
但在母亲冰冷的逼视下,一股为爱献身的悲壮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娘,您信我!他定能做到!他对我立过誓的!昨夜…确是我恨意难平,一意孤行……”
声音渐低,再次被对杨千月的刻骨仇恨淹没。
长孙夫人看着女儿脸上那熟悉的、为“情爱”不顾一切的殉道者神情,心中一片冰凉。她亦是过来人,深知深闺少女一旦情根深种,便如飞蛾扑火,越是阻碍,越坚信情比金坚。
“他若真心待你,”长孙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洞察力,“怎会放任你孤身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公主府?他当知那是十死无生之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此等行径,与推你入火坑何异?”
“是我自己要去的!与他无关!”长孙悦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抢白,急切维护。
“与他无关…”长孙夫人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若非他向你透露机要、撩拨恨意,你如何得知孟节去了公主府,又如何知道府邸路径?你自己你睁眼看看,看看你如今境地。看看你父亲身陷死牢,看看这将军府风雨飘摇。他将你当作什么?一把用过即弃的刀!一颗随时可抛的弃子罢了!”
长孙夫人望着女儿在黑暗中徒劳地摇头哭泣,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她心中对那人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彻底熄灭。
长公主所言不虚,李泽厚不仅毁了女儿一生,更用虚情假意彻底蛊惑了她的心智!
“他……他定有他的谋划……他定会来娶我,给我名分的。”长孙悦仍在徒劳挣扎。
“名分?”长孙夫人惨然一笑,“悦儿,你父亲、为娘、你兄长姐妹、阖府上下,连同你腹中这未成形的骨血,都将因你而万劫不复。”
“不会的!娘!他一定有办法的!他答应过我的!”长孙悦死死拽住母亲的袖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见母亲沉默,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戾气涌上心头:“既然昏……既然陛下不给我们活路,要诛……”
“住口!”长孙夫人死死捂住女儿的嘴,冷汗瞬间浸透重衫。
这等大逆之言若传出一星半点,立时便是满门抄斩!
她看着女儿因怨毒而扭曲的面容,心中悲凉更甚。
李泽厚,我将军府与你不共戴天!
她凑近女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想说什么?反了?这都是他教你的?你难道还没看透吗?他难道事先没有料到你可能会失手。”
“不是这样的……娘……”长孙悦心碎欲绝,拼命摇头,无法接受情郎如此不堪,只能将所有恨意再次转向杨千月:“是那个女人太恶毒太恶心,女人就想杀了她。”
她随即想起孟节,恨恨尖声咒骂道:“还有孟伯伯!他变了。都是那个贱女人,害我落得如此田地,皆因他当时出手阻拦,将我打晕!若非如此,我或可……或可逃得出来。”
长孙夫人不信女儿的鬼话。昨晚一看就是皇上做好的局。怎么可能轻易脱身。但她还是让女儿把当时的情景告诉她。
长孙夫人听着女儿的叙述,原本因构陷孟节而饱受煎熬的内心松了下来。
孟节出手打晕悦儿,或许是给长公主的投名状。又或者保护悦儿,避免她被乱箭射死,当场毙命。
还有一种可能,是在替李泽厚遮掩,他也是李泽厚的同党
孟节所谓的“愿意负责”,并没有那么高尚,或许只是因为自觉“亏欠”,又或者另有目的。
长孙夫人越想越心惊。她忽而觉得孟节很陌生,她似乎全然不了解。
就在这时,长子长孙珩步履匆匆、面带焦灼地闯入:“母亲!府内外风声鹤唳,我们当如何营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