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轿轻摇,碾过宫道未及清扫的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杨千月慵懒地倚着软垫,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轿帘流苏。
当那两队玄甲禁军步履铿锵、神色肃杀地朝宫门方向疾行而去时,杨千月拨弄流苏的手指微微一顿。
来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梁亭峰,黛眉轻蹙,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与好奇:
“咦?梁侍卫,瞧瞧那些人,跑得这样急,是去哪里呀?瞧着方向……好像是往宫外……”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仿佛在费力思索。
梁亭峰正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四周,闻言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两队禁军的去向,心头也是一凛。
皇帝召见臣子,即便是急召,也少有如此杀气腾腾的阵仗!
就一早长公主进宫告状、皇上震怒看,恐怕跟长公主府下毒案有关。
只是皇帝会猜忌谁呢?
他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绷得紧紧的,连忙垂首:
“回殿下,属下…属下不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不知道啊。”杨千月拖长了调子,失望地撇撇嘴,收回目光,转而单手托腮,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梁亭峰听,语气带着几分娇憨的揣测。
“该不会是皇上心疼贵妃娘娘动了胎气,特意派人去请她娘亲进宫来照顾吧?啧啧,那可真是体贴入微呢!”
苏时雨,你这番“动胎气”的苦肉计,不知可曾算到,会将自己彻底锁进关雎宫那座金丝笼?连带着你的亲娘都可能彻底失去了自由。
她暗暗在脑子里把方才发生的一切推演了一遍。
最合理的可能性是去忠义侯府“请”侯爷入宫“商讨军务”。
弟弟那点心思,她看得透透的。
苏贵妃闹着处置林福,弟弟那点被嫉妒和猜忌烧得滚烫的脑子,必然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李泽厚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杨千月有一瞬间的担心:弟弟会不会一时冲动杀了他。
立马对着轿外喊道,“停轿!”
杨千月捂着肚子,装作肚子疼,实则思考要不要找个借口再回去。
“殿下如何了?”梁亭峰着急地问道。
吉祥也掀起帘子,关切地询问主子的情况。
杨千月故作难受地摆摆手,“不碍事。喝点热水,歇一会儿就好。”
再吉祥递水过来的瞬间,杨千月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吉祥立马会意,主子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但她配合地问道,“殿下,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杨千月点点头。这样就可以再多停留一会儿。
弟弟的设定是暴君,是昏君,但照目前来看,他并不蠢,至少在某些关乎权力根基的事情上,他有着野兽般的本能。
他应该能想到李泽厚背后的陇西世家的军事势力,还有贸然行动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尤其是,李泽厚的父亲李老将军生前威望极高,在军中遗泽深厚。就连先帝都忌惮和猜忌。弟弟应该不会考虑不到。
若弟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就擅杀勋贵忠臣之后,尤其是一位有所建树的侯爷,无异于向所有手握兵权的将领宣告:君心难测,兔死狗烹!
这必将引发整个军方集团的强烈反弹和深度恐慌。
何况“刑不上士大夫”已经成为士族体系的基本社会规则。
弟弟再冲动,应该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一刀砍了李泽厚。
这成本太高,风险太大,足以动摇国本。
况且还有可能会让苏时雨崩溃,危及腹中的胎儿。弟弟暂时应该只是怀疑,还舍不得直接流掉这个孩子。
所以,最大可能是召见、试探、羞辱,然后……送去北伐,明升暗降,剥夺实权,置于死地!
他会把李泽厚召进宫,用言语如刀般凌迟其尊严。
再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李泽厚从副帅降为更低更危险的职位,让他“合情合理”地死在外面,顺便再泼上一盆通敌叛国的脏水。
从而,彻底绝了苏时雨的念想,也绝了陇西集团借题发挥的可能。
这才符合弟弟阴鸷、多疑又极好面子的性格,也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最优解。
想到这里,杨千月抱着手炉,放松身体靠回软垫,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懒洋洋地对轿外吩咐:
“本宫乏了,回府。”
“殿下要不要等一等太医?”梁亭峰禁不住关切地问道。
杨千月探过身去,笑着伸手捏了一下梁亭峰的手臂,“没想到陆统领给本宫安排了个知道疼人的。”
梁亭峰立马红了脸,低下头。
“好吧。那本宫就等着太医来。”杨千月懒洋洋地随着梁亭峰笑了一下,极为妩媚。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细密的雪粒子敲打着轿顶,发出沙沙的轻响。轿辇停在宫道旁,在这肃杀的冬日里,像一尊沉默而突兀的摆设。
杨千月捂着肚子的手并未放下,眉头微蹙,仿佛那隐痛仍在纠缠。她靠在软垫上,目光落在对面梁亭峰那张因关切而微微泛红的年轻脸庞上,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殿下,太医马上就到,您再忍忍。”吉祥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小心塞进杨千月手中,动作间,指尖再次极其隐蔽地触碰了一下主子的手背。
杨千月的心念如电光般闪过。
她忽而想到,李泽厚此刻被召入宫,注意力必然被牢牢牵制在京城这滩浑水里。这恰恰是河南那边行动的最佳时机!
李泽厚在河南的手笔——教唆流匪、阻挠赈灾、激化矛盾——是她手中对付他的一张关键牌。
必须趁他无暇他顾,让梅雪亮他们尽快抓住把柄,找到那失踪的粮仓钥匙,甚至……抢在他的人彻底销毁证据或激化更大民变之前!
杨千月微微侧过头,用只有吉祥能听清的气音,极快地吩咐道:“派人照顾好贵妃。”
吉祥心领神会,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借着整理杨千月膝上薄毯的动作,将这番密令牢牢刻在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提着药箱的赵太医,在引路太监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
杨千月立刻又蹙紧了眉头,对着吉祥虚弱地摆摆手:
“快请赵太医进来瞧瞧……本宫这肚子,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一阵阵的绞着疼……该不会是动了胎气吧。”
一句“动了胎气”令梁亭峰一惊,瞬间感觉自己的责任更重了些。想到关于长公主的传言,还有方才与陆统领亲密的举动,瞬间满脸通红。
帘子被掀起一角,梁亭峰被请出了轿子,太医小心地探身进来请脉。
梁亭峰守在轿门旁,眼神警惕地盯着四周,确保安全无虞。
他并未察觉到轿内几个人的眼神交汇传递的无声指令,只看到长公主殿下似乎真的被腹痛折磨得不轻,心中不免又添了几分担忧。
赵太医接收到了吉祥在耳边交代的指令后。
在旁人看来就是吉祥跟太医说了些长公主那方面“不可言说”的隐私。
太医听后一怔,微微颔首,凝神诊脉,眉头微皱。
脉象……并无大碍,更像是情绪波动或受了些寒气。
“殿下凤体并无大碍,”赵太医斟酌着措辞,中规中矩地说道,“许是方才受了些惊吓,又兼风雪寒凉,气机略有阻滞,引致腹中不适。微臣开一剂温中散寒、宁神定惊的方子,殿下回府后好生静养,当无大碍。”
“只是受了惊吓和寒气么?”杨千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扶着吉祥的手坐直了些,“本宫方才在宫中,确实被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惊着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是给太医台阶下,也是给轿外竖着耳朵的梁亭峰和可能的眼线一个“合理”的解释。
忽而郑重其事地问道,“那本宫可有怀孕的迹象……本宫近日有些倦怠恶心……”